走出来抬头,对面大殿上头已经活跃了几个敲铆钉的大工。
工地上被刻意压低的响动传到后院一团含糊,已经和清晨的天籁难分彼此,入耳极为和谐。狄阿鸟听到它就感到舒心,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地踏过大殿宅根,来到前头泥水地头,更多的人在那儿和泥,编草,装青砖,打泥砖,敲棱石……他的官员还想知道吃过早饭要不要召集文武聚头,不料他这么撒手走了,便坐成一堆议论。
赵过把着宽裤子跑得飞快,从门口冒一冒头,确定狄阿鸟已经起了,便叫嚷说:“起不过阿鸟了。”
大伙喊他“阿过统领”。他也没回头。有个上年纪的老头开他玩笑,说:“人有三急,上茅房呢。”
史文清倒知道赵过是去卫队的舍房催军士集合练兵,随口说:“衙门就要立起来了。咱们老这样没个正经可不好。赵统领是忙着主公交给他的职责,去营舍走走,开得着玩笑吗?”他觉得自己以自己的见识来要求乡下老农太过苛刻,缓和地笑了一笑,又说:“聚议已经定到今晚上。你们都想想要说什么。主公不在的时候,咱也遇到了一大堆事。除了这个刨田,总也得先看看哪些该说。要不记下来?”
他又征求了一下大伙,便找出两个年轻的读书人,发下笔墨东一句西一句地记录。
突然,一个很不高兴的女声从门口传出来,问:“他真去团泥巴啦?”史文清一扭头,才知道段含章俏生生地站在廊下。
“弄一身泥巴多不好。夫人快去劝劝他。”有殷勤人敲着手叹息说,“我们都不顶用!”
段含章冷言冷语地说:“谁能劝得住呀!”继而,她又用慵懒不屑的腔调说:“咱是辛劳命,光说不*心,也得能不操心呀。你们有什么事说给我也好。”
于是,贾道士很给面子地又讲了白燕詹要杀人的事。
狄阿鸟被工地上劳作的激情浸染,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吐了去,笑了。被他惊动的人无比地兴奋和惊愕,却又都不肯让他在自己身边动手插脚。他走了好一圈,凡看了什么想摸一摸,眼前已经被人赶一步摸着,不但没找到活干,还让人更慌更忙。终于他死缠烂打说服把头匠,到抄泥刀的岗位上左顾右盼地模仿数步外的垒砖人,似模似样地垛泥砖,敲敲打打。他也虎头蛇尾地搭过房子,的确不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可过不一会,还没有人来得及赞叹,他便嫌墙前的墨线绳碍事,一把拽断了去……
这就是自称七八岁就跟着老师学“筑城”的“将作令”。
他的天才在这大伙都愕然的一刻显露,厚着脸皮装样:“垒城墙垒惯了。那个绳都是牛皮做的。不拽拽不知道拉紧了没有。难道这个不能拽吗?”
这话一时半会能唬人,大伙又任他忙了他的。
他越干越有意思,弄一身泥巴不说,连吃早饭也不肯回去吃,随口喊后到工地乱趟的赵过几个去弄饭,与人分食。吃过之后又忙。一直忙到中午,他有了自信,洋洋得意地教赵过说:“盖房子和打仗是一样的道理。等你学会了盖房子,打仗时再调度军士就轻而易举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便带着学生阿过顺架爬梁,坐到大殿顶从上往下看。
在这种跳出来的鸟瞰下,只见泥水丁们乱糟糟一团地忙碌:提送泥浆的小工来回翻越工地上的障碍,像是蛇在滩涂上爬;而编草的人编完了,见还不到上顶茅的时候,到处乱帮忙,越帮越忙;打泥砖的人打着打着,没有地方晾泥砖了,抢了一辆往上送砖的独轮小车,运去百步外的空地……
赵过伸出脖子看半晌,用泥巴手擦把汗,领悟道:“打仗没这么麻烦吧?”
狄阿鸟指指点点,比出前锋,中军,弓手补给,阵型、运动轨迹,传令和兵种等等,说:“军队里的体系慢慢地被人固定化了,致使调度有章可循。可能会有一些将领对之习以为常,不再觉得麻烦了。”
赵过眨动眼睛,奇怪得很不是地方:“谁固定的呢?我没见过他就不觉得麻烦了。”
狄阿鸟说:“无聊透顶的兵法家。他们怕自己的部下太笨!”
继而,他改了口气评价:“仅仅依循一两种调兵遣将方式,作战就会僵死,跟不上战场的变化。而不依循却又没有灵活调度的本领,就什么都乱了。兵法家只好很笼统地说,指挥打仗要像指挥自己的胳膊……”
赵过“噢”了一下,依然奇怪地问:“为什么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也不觉得麻烦呢?”
狄阿鸟猛地沮丧,无奈地说:“他们都死了。虽然都死了,可所著的兵法,所行的战术都在用,你看到别人用,你也用,用着,想着,会了就行,还要非看看他们长什么样?”他用大拇指回指自己,搪塞说:“你看看我吧。可是我教你的兵法噢。”
赵过心里想的倒不是想看看死人,解释说:“我奇怪咱们不用他们教。现在不奇怪了。你就是兵法家呀?”
狄阿鸟不谦虚地点点头,自信补充说:“很快又擅长了建筑……”他躺在梁木上,翘头看着拍肚皮,发愁一样地调侃:“肚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不经常晒肚皮,要坏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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