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种人（1 / 1）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到什么时候他的话都是正确的，如果你不赞同他的话，一定是因为你分不清是非;他做的事永远都不会错，如果没成功，那一定是因为别人不懂得欣赏;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呵，那更是惊天动地如同耶稣蒙难一般的大事：他受苦是替全人类还债，他流的血更是替全人类赎罪。他就是新时代的屈原，现代版的岳武穆，中国式的基督山伯爵！不管你认不认得他，都应该承他的情，去感激他，去赞美他，否则你就是十恶不赦的人。我的表叔恰巧就是这么一种人。

提起表叔，据他说我爷爷的爷爷是他父亲的爷爷的拜把兄弟，当年就是那位老人家借钱给我们家，支援我爷爷的爷爷读书，才使我爷爷的爷爷能当上举人的。所以我们这些作子孙后代的，都不应该忘本，记得他们家都是仁慈、善良，乐于助人的人！当然最好也不要忘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准备好礼物去回报这份恩情。

记得小时候，每个星期至少有三、四天，吃晚饭的时候表叔都会“恰巧”路过我们家，“顺便”尝尝母亲的手艺也好“给她些指点有利于她的提高”。然后走的时候也不忘带一份，好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共同“研究指导”。说心里话，见了这个表叔，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那时，一直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对他这么容让，难道真地是我爷爷的爷爷欠他父亲的爷爷好大一个恩情不成？

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我上小学，表叔一家去了西班牙为止。那时候，谁家有人能出国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周围的人们至少会以七十度角仰视的目光望着你，好像你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段时间，即使做梦我都会笑，父母以为我也变得虚荣起来了;其实我高兴的是：终于不再有人以“小孩子吃肉易得肥胖症！”的理由挑走我碗里的肉，或者以“小小年纪怎么能玩物丧志!”的话而没收我的玩具了！

可惜，到了初一，我的恶梦又开始了——表叔一家又回来了。他自己说是“因为不满帝国主义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压迫，在共产主义的旗帜下，组织同胞以和平示威的形式奋起反抗！却受到帝国主义的暴力迫害，最后怀着对阶级敌人的仇视和对美好家乡的怀念而衣锦还乡了！”可多年后却听到另一种版本：“那哥儿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叫了一群人到家里打麻将。结果输急了不给钱，声音吵得好像在打仗。后来邻居把警察给叫了来，他竟然上去给人递烟，谁想到几个人都被冠以‘严重扰乱社会安定，意图贿赂法治人员”的罪名遣返回国了！”当然，到底这两个版本孰真孰假，现在大家自会分辨。可当年的时候，我家的亲戚里绝大部分都对表叔的话投了赞同票。

虽然我的父母并不在此列，但他们对表叔的关怀却依然没有改变。所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可不再是穿着开档裤，流着鼻涕任人宰割的小子了！于是乎，每天的晚饭变成了我和表叔的辩论场，具体我们是怎么辩论的，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能记得的是每回表叔临走前要么擦着眼镜上被他自己喷的唾液，要么捋着八字胡，瞪大了眼睛对爸爸说：“大哥，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孩子都教育瞎了，没大没小的！上初中了还四五六不懂，长大迟早是个进监狱的货！看我是怎么教育我们家大洋的，他从来不跟大人强嘴，说什么是什么。你等将来再看，迟早你们家小山给我们大洋擦皮鞋！”

每到这时候，父亲总是笑笑不说话。倒是有几次母亲变了颜色道：“我们远山就是活到四十岁一无是处，我也愿意养着他！”忘了说一句，表叔即使到了现在似乎也没有过什么正式的工作，他读书的时候靠父母养，结婚之后靠老婆养，孩子大了靠孩子养！可想而知，这样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听到别人当面这么说，不气得口吐白沫也要臊得抱头鼠窜了。而表叔却总是带着酸溜溜地口气说：“真是什么样的妈，养什么样的儿子啊。这孩子都让大嫂惯坏了！”这种情况下，父亲都会握着母亲颤抖的手，笑着对表叔说：“快回去吧，仕媛和云洋还在等你呢！一会儿回去饭凉了还要再热一遍，多废瓦斯啊！”听了这话，表叔就好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样，飞也似地走了。好在表叔家离我们家坐车也不过两站地，否则的话我相信以他的速度一定会打破吉尼斯世界记录的。

事后我和母亲多次结成同盟，声讨父亲不管不顾的态度。

父亲也只是问：“你们觉得他说的是事实？”

“当然不是！”我和母亲异口同声地说。

“那和他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无论我如何软磨硬泡，父亲总不肯跟我说他容忍表叔的原因，连和我结成同盟的母亲也不曾提过一个字，只说：“将来你就明白了！”

当然，表叔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听说他从小学三年纪开始，连续九年蝉联本市演讲冠军，在语言表达方面有相当的天赋；还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第一批的大学生。可惜开始工作后，没有一份可以做得长，向来是不到半年就“懒得伺候那些官僚主义!”了。

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好日子又来了，英国的某间学校同意接受表叔去深造语言了，不过这一次，只能他一个人先过去。于是他又丢下了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一个人去了英国。还好表婶不至于像他那样喜欢往别人家跑，不然我还是一样要受罪。

说到表婶这个人，她和表叔完全两样：勤劳、质朴、寡言少语、逆来顺受。跟了表叔几十年，没享受过一天，总是不断地工作、工作再工作，无论是对婆婆的刁难，还是对生活的艰苦，似乎也从来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和表叔也从没吵过架！

在我还没接触到佛法的时候，总是感叹：也许这世上真地有神，而且说不好表叔就是他的儿子。所以神不但安排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安排表婶这样一个天下少有的女人替他照顾老人，照顾孩子，连带养他一辈子！

母亲虽然对表叔有些腹诽，但对表婶却像亲妹子一样，表叔不在的日子总是拿些东西去看她和表弟，或者让我去看他们。我也不介意去探望这位贤惠的表婶和将来要“给他擦皮鞋”的表弟。

那时候表弟才十岁，很随表婶。我虽然有心让他先预支些“将来的工资”，可看着他经常跟在我身后问这问那的样子，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也就不再计较了。

半年后，表婶也带着表弟去了英国。时间正好赶上我放暑假，我就和母亲代表无法脱身的父亲及其他亲戚，到北京给他们送行。临上飞机前，表婶忽然一把抱住了母亲，哭道：“姐姐，你是我的亲姐姐！”母亲也反手抱住了表婶，泪眼朦胧地道：“去那边还有你更多的苦要受啊！过不下去就回来，姐姐家的门永远向你们母子俩敞开着！”

我看着表弟兴奋又难过的神情，弹了他脑壳一下道：“臭小子，记得照顾好自己和你妈，不然将来我剥了你的皮！”

表弟笑了笑说：“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我妈吃苦的。将来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给我妈买幢别野……”

“笨蛋，跟你说了多少回，那叫别墅！”

“哥，你别老打我头，会打傻的！总之，我会让我妈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干活了！”

望着表婶和表弟三步一回头的身影，我心中怅然若失，好想冲上去大喊：“别走了，都别走，我家养得起你们，用不着跟出去受苦！”可这话在喉咙里打了无数个转，还是没说出口。

于是，这一分别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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