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她瞪眼。
“听没听过‘穷家难舍’?
我自己有家,何必去孩子那儿寄人篱下。”
“我说你这老家伙……”
“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
他拍了下桌子。
两人都不说话了,老伴儿生闷气的拉下脸,手上的鱼遭了殃。
又过一会儿,她还是说:“不爱听我同样要唠叨,你别不服老,等我死了没人惯着你。
住孩子那儿不适应,但你得学会适应。”
姜怀生瞪眼:“还说!”
她哼了声,并不怕他:“反正话撂在前头,我要是先死了,你就得按我说的办,否则我在天上也不能安息。”
后来,一语成箴。
老伴儿没有再说一句话,端着盆子走出小院儿,背影融进夕阳里,层层淡化,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时间如快放镜头一般飞速流逝,昼夜交替,朝花夕拾……
姜怀生眨眨眼,回到了夜色中的小岛。
对面坐着两个孩子,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端起杯,昂头往嘴倒,以为酒精能把过去的景象再次带回来,可杯中偏偏一滴都没剩。
姜怀生愣了愣,摇头苦笑:“喝多了,喝多了。”
他抹把脸站起身,一摆手:“都睡觉吧,放这儿明天再收拾。”
他摇摇晃晃转身。
李久路想去扶一把,却发现从刚才起,驰见始终拉着她没放开。
姜怀生背起双手,抬头望着屋顶层出不穷的杂草,忽然一叹:“人生苦短,珍惜当下吧。”
他步履蹒跚。
小院中夜色弥漫,海那边也风平浪静了。
驰见手掌托着下巴,转过头,一脸沉醉地望着李久路。
久路往回抽了抽手,被他看得发毛:“你看什么?”
“珍惜当下。”
他语调松懒,出其不意地牵起她左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
手背一软一凉,明明是很短暂的动作,却让她后脑直麻。
“……喝多了吧。”
“没有。”
他面不改色,目光在某种化学物质的催化下越发炙热。
“那回去睡觉吧,时间不早……”
“为什么要瞒着我?”
话题切换太快,久路一懵:“啊?”
“在来南舟之前,我问你,你为什么没说实话?”
他摆弄着她的手指,明明举止亲密,语气却比以往还难缠。
李久路微微顿了下,看着他说:“我怕节外生枝,怕被别人知道……”
“我是别人吗?”
驰见迅速直身。
久路一卡,老实答:“不是。”
这回答勉强满意。
驰见手又撑回桌面,一扬下巴,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
久路说:“再就是怕你会阻止我,不让我来。”
“你觉得我会阻止吗?”
她没立即回答,顿了下,反问道:“那你会吗?”
“会。”
“……”
她低下头来,无话可说地挠了挠鼻子。
驰见紧紧盯着她,突然一甩手,将她的手扔出去:“李久路,你是傻子吗?”
“……”
久路很想回答不是,但还是忍住了,怕一接茬他更加暴跳如雷,于是低下头,又挠了挠鼻子。
他冷冷的说:“你这么想,真让人心寒。
你觉得我会不答应?”
驰见盘着手臂,控诉道:“麻烦你对我认真一点,别让我感觉自己跟只大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李久路心中一软,诚恳道:“对不起。”
驰见瞥来一眼,郑重其事的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非要来南令?”
一些记忆汹涌而至,她塌下肩膀,眼中的光被什么遮掩住。
就在她琢磨怎样开口时,他烦躁道:“算了,不问这个。”
驰见早就看透了她,她传达给别人的一切柔弱都是表象,实则内心极有主意,既倔强又特立独行,更加忠于自我。
驰见认怂了,他怕她为难,更怕她开口再编出一个又一个谎话来。
来就是为玩儿的,哪儿有什么为什么?
驰见眼眸深邃似潭,望着她,手心不自觉开始冒汗:“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这答案无需考虑。
久路点头。
“说话。”
夜色遮盖她泛红的脸颊,久路乖乖道:“喜欢。”
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重要?
驰见昂头吐了口气,将情绪尽量隐藏:“走吧,睡觉去。”
她跟着起身:“你还生气吗?”
“有一点儿。”
李久路慢慢走上前,勾住他身侧的手,轻轻晃了晃:“那怎样才能消气?”
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住这个动作。
驰见心脏酥成渣,贴近了:“自己想。”
由于昨天晚上喝高了,驰见醒过来不知天圆地方。
睁开酸胀的眼,回忆好一会儿,才想起此刻身在南令群岛中的岩崇岛。
他睡在一张大床上,旁边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并没看见姜怀生的影子。
“李久路?”
他支起上半身。
久路昨晚睡在旁边的房间里,一墙之隔,没人应声。
驰见跌回去,又在床上挺了几秒,不死心的拔高音儿:“路路!”
隔壁依旧安静。
“李久路!”
唤过几声后,见没人理他,他终于撑臂坐起来,拍拍额头,套了条短裤出去。
敲两下隔壁的木板门,推开看,李久路果然不在房间里,随后走到院子中,便被大片阳光晃得虚起眼。
姜怀生坐在院外的石墩上补渔网,跟路过村民聊天,满脸笑意。
驰见走出去,站在他身后旁观了会儿,不认为他现在补网还有用,他这年纪再想下海几乎是不可能的。
“爷爷,李久路呢?”
姜怀生身体一抖,转过头来:“吓我一大跳。”
他埋怨:“你这臭小子走路不出声,怎么跟那丫头一个毛病呢?”
驰见也没道歉,肿着眼睛,抬起手挥了挥后脑勺的头发。
姜怀生又补几下才说:“舍得起来了,看看这都几点了。”
“我昨晚喝得不舒服。
头疼。”
“出息。”
姜怀生骄傲道:“你才喝多少,剩下都我的,我怎么没事儿呢。”
“您厉害。”
驰见两手插进裤兜,面无表情的说。
他挑眉:“那是。”
驰见无声的哼了下。
“饭在厨房呢,自己热了再吃。”
姜怀生精神饱满,心情好像比昨天好很多。
他又问一遍:“李久路呢?”
“去南面的浅滩了。
从台阶下去,顺小路一直往左走,岛的背面就是。”
经他指引,驰见提起兴致看了会儿风景。
昨晚进村已天黑,这会儿才发现其实身处高地。
第一眼看见断崖外面的大海,很广阔,也蓝的纯粹。
天上有白鹭,水面有船,更远处还分布着几座芝麻粒大小的岛屿。
天高海阔,心情豁然舒畅。
驰见抻了个懒腰,走到断崖边。
等过去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断崖,原来围栏下面全是房屋,而头顶还有更高的建筑物。
这里的住所好像按照小岛轮廓盘旋修葺的。
驰见站了会儿,进屋冲个澡,之后去浅滩找久路。
岛后面的浅滩是些宽阔平滑的礁石,被海浪一冲,湿润又干净。
岩崇岛离南舟市区最近,生活气息浓重,因为没有白沙滩和绵长的海岸线,并不是最佳的度假圣地,所以游客少,这片区域很宁静。
李久路坐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鞋子放身后,双脚垂在海水中。
眼前的蓝色世界,镶嵌着少女的小小背影,美得不太真实。
驰见从后面过去,脚步放轻,本想吓一吓她,当身体靠近,海风忽然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头发,发丝又直又硬,并不蓬松。
好像刚刚洗过,披散着,如瀑般遮住整个背部。
他已经靠得很近了,她却无所觉,抬起手来,把吹乱的发丝拨到后面去,便有一缕拂到他脸上。
驰见脸上痒痒的,忍不住再靠近。
她这回终于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刚要转头,驰见倾身捂住她眼睛。
他垫着腿蹲后面,下巴抵着她头顶:“猜猜我是谁?”
久路笑笑,拍他手:“你幼不幼稚啊!”
“赶紧猜。”
“癞皮狗。”
驰见拿下巴敲她头,低声威胁:“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
久路咯咯笑,缩着肩膀躲避,也许身处一个全新环境,她展现出不同的样子。
“好疼……”
驰见手放下,手臂横过来,改为从后扳住她肩膀:“你昨晚是不是还欠我点儿东西?”
他贴她耳边说。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身为女人的自觉性哪儿去了?”
昨晚临睡前的几秒本来气氛很美好,在他说完“自己想”以后,久路腼腆地要求他先闭上眼。
原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个翻天覆地的深吻,他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蠢蠢欲动,轻启开唇,等待那份柔软降临。
可隔很久驰见都没如愿以偿。
等他睁开眼,发现院子里空荡荡,哪儿还有她的踪影。
驰见恨不得咬掉她耳朵:“耍我?”
久路笑了笑:“昨晚你那样子傻兮兮的。”
“有本事再说一遍!”
“很傻。”
她后倾身体看着他。
驰见两指捏住她下巴,晃了晃:“真当我不敢扔你下去呢?”
“你不……啊……”
话没等说完,他一手箍她肩,另一手拖起她膝弯儿,一个公主抱,竟然轻巧将她举起来。
两人站在礁石上,李久路双脚离地,缺乏安全感:“别闹,会掉下去了。”
她不断挣扎,扭着身体想要往下蹦。
“别乱动,扔了啊!”
他找到逗弄她的乐趣,向前挪了挪,挺起背,手臂往前荡。
可就在这时,久路一挺腰,他手臂没撑住,她身体随着上抛的惯性一滑——
“啊——”
海中砸起巨大水花。
他真把她扔出去了!
驰见吓成傻子,“我操,手滑了。”
他愣一瞬,赶紧跳下去去捞她。
其实这里水不深,也就刚没过膝盖的高度,但由于久路没防备,纵使水性再好,也抵不过被抛出去的恐惧。
她手臂乱扑腾。
一个大浪打来,两人坐在海水中,衣服和头发彻底湿透了。
驰见脸色煞白,手探下去摸她腰和屁股,声音里都透出慌张:“没事儿吧路路,摔没摔疼?”
她发丝糊一脸,猛咳几声:“眼睛,眼睛。”
“没事没事我看看。”
他柔声安抚,捧住她的脸,将那些发丝轻轻拨弄开。
李久路紧闭双眼,脸上皱成难看的表情。
“海水进去了?”
他柔声细气的样子,跟刚才那嚣张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久路抿唇点头。
她没睁眼游过泳,所以刚接触海水,被里面的盐分刺得又涩又疼。
抬手要揉的时候,手腕被他握住,一股气息扑面而来,眼皮一暖,片刻后,感觉到吸吮的力量。
“好点儿没有?”
海水没过手臂,层层浪涛不断推拥着他们。
气氛一秒变微妙,李久路甚至没来得及生气呢。
她双手捂住脸,头低下去。
驰见更加紧张了:“到底好没好?
你别挡着,我看看。”
他其实一直都用特别认真的语气说话,怕她还不舒服,是真着急。
久路躲闪两次,手拿开,突然掬起一大捧水,毫不留情地撩到他脸上。
驰见整个人都不动了,下意识张口呼吸,隔两秒,抬手抹了把脸。
她抿唇笑着,脸上哪儿还有一点儿难受表情,正往后蹭,准备逃跑呢。
“行,真他妈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啊。”
驰见勾手指,表情瞬间变危险:“给你两秒,乖乖过来。”
久路转身就往岩石上爬。
驰见猛扑过去,捏着她腰给拽回来。
两个善习水性的人,在海中没完没了的折腾,不知不觉,脚下虚了,站稳时水已经没过她锁骨。
到底还是男孩子力气足,久路认输,大喘着求饶。
驰见紧紧抱着李久路,两人在晃动的波涛中为彼此相面。
他手在头顶一拢,把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全部梳向后,光线耀眼,照在他脸上,这样子不如平时那么酷,更是个性感的阳光少年。
久路看到他肩膀上两条红红的划痕,好像是刚才她错手挠的,因为他只穿一件背心,大部分皮肤都露在外,所以痕迹特别明显。
驰见:“你在想什么?”
久路视线一抬,没乖乖答:“我也刚好想问你。”
驰见声音莫名压低几分:“我在想,气氛这么好,是不是应该接个吻?”
她心中一跳,如果这种事情不说出口,那么顺其自然也不会多尴尬,现在他问出来,拒绝显得装假,同意显得不矜持,沉默不语又好像期待什么似的。
就在她心里做着激烈斗争,驰见已经默认她的最后一种想法,没让她多等,歪头亲住她。
有些事总在不断尝试和摸索中,变得熟练轻松。
她拉长着脖颈,海水托起她的脚跟,她仿佛轻盈得像一只白天鹅。
海是舞台,风是伴奏,浪涛是掌声。
他们相拥慢舞。
上岸后,两人没说话,背对着背,光顾收拾自己。
驰见省事儿,直接脱了背心拧干水,之后也没套回去,阳光把他身上的水珠瞬间烘干了。
久路攥攥衣角,简单捋了下头发,打算回去重新洗一下。
“回……”驰见看她,目光一荡:“回去?”
“嗯。”
他顶拳咳了声,视线四处乱转,又状似无意地落回她身上。
李久路原本穿了一件白色短袖,经水浸泡,这会儿布料服服帖帖黏在皮肤上,不仅勾出曲线,衣服的遮盖性更是大打折扣。
驰见不得不承认,久路发育得很健康。
他阻止自己往下想,转开眼:“把你衣服弄弄。”
经他一提,久路脑中一麻,迅速转过身。
她其实刚才特意查看过,衣服料子不算太薄,她以为不至于走光,却忽略了近看与远看这层差异。
后来的十分钟里,久路抻着衣服晒太阳,驰见站后面,百无聊赖的等着。
各怀心事,两人谁也没同谁说话。
回家时经过渡口,久路找船夫询问怎样去七号海域。
对方说要先返回南舟那边,再在码头买票过去。
七号海域相对远了些,所以乘坐汽轮还要一刻钟。
两人商量着中午吃完饭就过去。
“路路。”
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身体一僵,几乎瞬间听出对方是谁。
周克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正从船上下来,后面跟着姜军和他爱人,就连孩子也跟了来。
久路讶异,下意识看驰见。
驰见摇摇头,一脸无辜。
周克信步而来,脸上挂着笑:“怎么,很意外?”
他今天穿着与以往不同,抛开西装领带,换了身得体的运动装。
松散的头发盖住额头,又令他年轻几岁。
“周叔叔。”
久路下意识往后望。
周克看透一般:“你妈要来,我没让。”
他目光在驰见身上落片刻,又看向她:“你们吃饭没有?”
“没。”
她头发干了,额头一层细汗。
周克往前看了眼,姜军三人已经走上木栈道,他觉得应该给他们全家人一些相处的时间,于是招呼两人:“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
木栈道的相反方向分布一些奇形怪状的巨石,巨石与巨石中间掬着一汪汪海水,里面有被困住的小虾小蟹,以及浮游生物。
周克放下重重的背包,找块岩石坐下:“坐。”
她招呼久路。
“驰见,你不坐一会儿吗?”
“不用了。”
他不远不近的站着。
周克拿出包中的水喝了口:“昨晚我给驰见打过电话。”
他顿了下,解释道:“哦,他没说你们在哪儿。
我猜到的。”
久路抿抿唇。
周克:“后来我联系姜军,结合他给的老家地址,于是我们找来了。”
他说完几人都沉默了会儿,周克看她:“想什么呢?”
“……我妈肯定着急了吧?”
“你说呢?”
他笑着反问。
驰见不由紧起眉头。
周克态度很好,从来到现在,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讲,但他莫名反感他说话那种口气。
他除了是个长辈,身上好像还有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气势。
周克态度始终都是温和的,斟酌片刻才开口:“你的做法我不评判对与错,但是路路,周叔叔希望你以后再做任何决定以前,都要认真考虑一下,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妈。”
他拇指蹭蹭鼻梁:“她从前天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吃过饭。”
李久路深深埋下头。
周克说:“我知道你来南令的目的,但不管怎样,都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何况身边还带着位老人。”
“我来之前问过晓珊姐的……”她声音低下去。
周克点点头,非常客观的说:“顾晓珊不是医生,她工作范涛只是老人们日常的基本护理,你身边没有专业仪器,血压血糖这些体征时刻在变,何况南方与北方跨越大,气候、情绪等因素都会影响他的身体状况……”
对,周克说的句句在理,但驰见听不下去,他转开视线,觉得气闷。
他的女朋友自己都没忍心这么说教,却被他训得一声都不吭。
可他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驰见没有任何立场去反驳或阻止。
李久路稍微抬起头,承认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周克看着她:“也不完全怪你,你年纪还小,面对一些事情做不到理性思考,多半感情用事。”
他说:“万幸的是这次没出……”
“周院长,抽根烟。”
他话说一半,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
周克愣了愣,看看那烟,又抬起头来看驰见。
驰见整个面部背着光,手指虚夹着香烟,眼中有种傲然睥睨的距离感。
对视片刻,他说:“谢谢,我不抽烟。”
这一打岔,周克忽然忘了自己说到哪儿。
他想明白什么笑了笑,看向驰见,话题就此打住了。
周克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站起来说:“这样,回去打个招呼,我带你去趟岩莱岛。”
他拿起背包:“就是七号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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