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朱泾宽
孚琛御风而行,慷慨地空出一只袖子让曲陵南拉着。
曲陵南拽着她师傅的衣袖,滑不留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半边身子靠在师傅身上。
靠上去的时候,师徒俩皆不自然,孚琛沉声喝道:“站好!”
他要是不喝这一声,曲陵南还觉得不好意思,他喝这么一声,曲陵南就索性厚脸皮了。
她振振有词反驳道:“站不好,又没个落脚点,师傅呀,你看你对自己也抠门,你又不用丹药助修为,又不用符箓助神威,留着那么多灵石不花干嘛?
也不晓得给自己炼个过得去的飞行法器,才刚那朵大琼花多好,又白又软,坐咱们两个都够……”
孚琛喝道:“闭嘴!你是不是也想三日不开口?”
曲陵南闭上嘴没一会,低声嘀咕道:“不让我说,不说难不成你便不是么……”
孚琛衣袖一挥,曲陵南整个人急速朝下堕落,她忍不住尖声惊呼,孚琛手掌一伸,又以灵力将她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是元婴期高能修士,这般手法翻云覆雨,不过等闲儿戏,却能将一般人吓个半死。
孚琛特地不传曲陵南御风之术,也不为她打造任何飞行法器,曲陵南一入琼华派便与众小弟子隔开,后来又闭关六年,虽长至十七岁,但多数时候离群索居,于修行的常识皆懵懵懂懂,也不晓得飞行法器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压根不要等着师尊亲赐,自己拿了灵石月份下山拐个弯便可买到。
再不济,攒点稀罕材料,或自己炼制,或与人交换,怎么着也能弄一个来。
可孚琛故意不告诉她,曲陵南也没别人会特地告知,众人皆以为这等常识大家都具备,毕璩、云埔等熟人见着她也没想提起这一话茬。
曲陵南自己倒是知道能以灵石换紫云飞鹤,但她对钱银没数,灵石供奉领了就交给孚琛,平日有吃有穿便足矣。
一来二去,才有孚琛命她步行,她真个步行之事。
若寻常女弟子被如此抛高甩低,早吓得花容失色,然曲陵南自幼脑子与旁人不同,这般刺激初初尖叫,抛多两次就反觉新奇,被孚琛揪上来后兴奋得脸颊发红,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道:“好玩,师傅,再来玩。”
孚琛似笑非笑道:“玩?
你就不怕我真个放手,把你摔成肉糜?”
“不怕,师傅不会。”
“我为何不会?”
“因为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可以孝顺你了啊,”曲陵南奇怪地道,“你若现下摔死我,那之前对我的教导照料可就都白费啦,你怎会做这等亏本生意?”
孚琛脸上现出熟悉的被噎到的神情,冷哼一声,就要再度甩袖。
曲陵南跟了他数年,早将他的喜怒了如指掌,她晓得这回师傅是真气了,火气一上来,没准真会不管不顾把自己甩下云端。
她忙一把抱紧师傅的胳膊:“师傅师傅,我错了。”
孚琛没好气地道:“早点摔死你,也省得你日后气死我。”
“摔死我你可再往哪找我这么好的徒儿?
又听话又孝顺,你闷了陪你说话解闷,你渴了给你端茶倒水,你想喝酒我还会酿灵酒,你舞剑我鼓掌,你出门我还给你开路做跟班,你若看谁不顺眼,徒儿二话不说,挽袖子抡胳膊跟人干架去……”
孚琛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徒儿唠唠叨叨,竟然有些走神,他心忖,原来已然将这个小姑娘真个长大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当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小丫头,现下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大姑娘。
这大姑娘果然没辜负他的期望,端看一张脸还能唬人,可她只要一张嘴,那苦心堆砌的假象登时就会土崩瓦解,立马从一白衣飘飘的仙子掉入泥沼中,成一絮絮叨叨的大妈。
这性子到底像谁?
孚琛有些头疼。
他转头看了看徒儿那张出众的脸庞,不禁想叹气。
可为何不能稍微有点娴静优雅?
学不了藐姑仙子,起码学个名门闺秀,学不了名门闺秀,起码学个可人的小家碧玉。
然这徒儿半分学不到,就算再教她经义诗书,再给她打扮拾掇,她骨子里也还是当日所见那个抄起匕首就敢与上古凶兽拼命的野丫头。
孚琛一面嫌弃她,却仍然不得不以云彩托底,别让这个徒儿真个摔下云端去。
他瞥了眼嘀嘀咕咕个没完的曲陵南,张开神识,迅速将今日来主峰贺寿的各路人等检视一遍,端正身姿对曲陵南道:“站好,等下无我嘱咐,不得开口说话。”
“为什么呀?”
曲陵南问。
“你一张嘴不是给我丢脸,就是给我惹祸,还是闭嘴为妙。
再说了,就你这么能唠叨,哪个同门受得住?
今日八方来客,玄武大陆众正道门派皆派人来贺,你好歹顾点浮罗峰为师的脸面。”
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不留,若旁个少女,只怕此刻已委屈得要红了眼眶,可曲陵南屁事没有,不在意地摸摸耳朵道:“晓得了,那可以跟云埔童子说话吗?”
“不行。”
孚琛心忖你们俩凑一块还能不惹事?
“那裴明他们呢?”
“不行!”
孚琛斩钉截铁。
“哦,也肯定更不能打架喏?”
“当然。”
“好吧。”
曲陵南蔫蔫地道,“那同太师傅说寿比南山什么的,也不用咯?”
孚琛忍耐道:“这句可以说。”
“那毕璩师兄辛苦了呢?”
曲陵南得寸进尺,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师傅。
孚琛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不得连续说话超过三句!”
“是!”
孚琛瞥了眼下面热闹非凡,人头攒攒的主峰,忽而作弄人的心思一起,道:“徒儿,你先行下去吧。”
“啊?
师傅我……”
曲陵南一句话没说完,被她师傅行云流水地一甩袖子,整个人手脚并用,扑腾着掉了下去。
她怪叫连连,慌忙使出纵云梯,然而却觉背心一痛,那纵云梯怎么也使不出。
她心知小气师傅这回是成心让自己出丑,心里骂着,砰的一声摔到主峰大殿跟前。
幸而她被师傅摔得多摔出经验,这掉下的力道尽力减弱几分,这才不至于被摔个七荤八素太过难看。
饶是如此也引起周围修士惊呼连连,瞬间空出一个地方,围成人墙,个个好奇低声议论。
曲陵南耳力甚好,听清这些窃窃私语都说的什么。
她再无所谓,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脸颊发烧,只听得半空中孚琛声音清朗温润,夹杂着装模作样的慌张:“哎呀,乖徒儿,都让你别心急了。
你怎的还一声招呼不打便跳下去?
为师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太师傅的寿面不会漏了你那份的,你这个馋嘴猴儿偏偏不信,快起来,师傅瞧瞧摔疼了不曾?”
围观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曲陵南狼狈地爬起来,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不用照镜子都晓得自己一张脸红得赛过猴屁股。
她抬起头对孚琛怒目而视,孚琛风度翩翩地飘下来落了地,与众人团团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此乃本道那不成器的徒儿,陵南,还不快点过来见过诸位师长?”
曲陵南揉了揉膝盖和老腰,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孚琛以密语传音道:“记住,只能说三句。”
曲陵南白了她师傅一眼,憋着气行礼,翁声道:“陵南拜见诸位师长。”
一长髯道人呵呵笑道:“文始真君,这便是你那位爱徒啊,果然生得冰雪聪明,不愧你门下弟子,单看容颜便胜过我一堆徒子徒孙。”
“赤水真君谬赞,”孚琛微笑着与他见过礼,招呼曲陵南道,“还不见过大赤城赤水真君?”
曲陵南规规矩矩道:“见过赤水真君。”
赤水真君笑呵呵地摸着长须,道:“来得仓促,没什么好东西做见面礼,你跟着孚琛这小子,想必也见过不少好东西,这个玩意儿就留给你玩吧。”
他伸手变化出一条绿色绸带,随意一扯,竟变得与寻常女修所配发带一般无二,递了过去,笑盈盈道:“我瞧你头上一样饰品皆无,定是你那抠门小气的师傅不给你钱买花儿戴,拿去吧。
年轻女孩儿,打扮那么素净作甚?”
曲陵南对他评价师傅之语大为同意,立即点头道:“是极,我师傅最是抠门了,想我一路步行,师傅都不曾添点……”
孚琛冷哼一声,曲陵南悻悻然闭嘴不说,恭恭敬敬接过发带,谢过这位大赤城的师长。
此时已有好几人团团过来寒暄,都是玄武大陆道宗正派,孚琛身为琼华中人,向来喜做亲和温文,当下便来者不拒,不一会就被拉到另一边,见礼的见礼,客气的客气。
曲陵南乐得不用看师傅脸色,她看着手里的绸带左瞧右瞧,一时不太明白为何人需要绑条带子在脑袋上。
好看么?
可这样的话爬树时带子不慎挂树杈上,岂不很容易扯伤头发?
边上忽听得一少年诧异道:“咦,你怎的毫无灵力?”
曲陵南抬头看去,见一身穿大赤城道服的丰神俊朗的少年盯着她。
见她看过来,立即换上训练有素的风流倜傥的微笑,道:“你手中的绸带乃我师傅炼制的中品防御法器,无需灵力也能使用,师妹这般花容月貌,戴上只会愈加好看……”
“果然要戴头上啊,”曲陵南晃了晃带子有些失望,“有什么用呢?”
那少年平素与貌美女修搭讪,几句恭维话一说,对方不是羞红脸,就是欢喜得眉开眼笑,哪知道曲陵南是这个反应,他微微一愣,道:“师妹说什么?”
曲陵南正要大声重复一遍,忽而想起师傅嘱咐,不可超三句话,于是兴味索然地闭上嘴,甩了甩带子不说话。
她这么一动作,少年却以为这才是年轻女修该有的样子。
他笑容可掬,上前一步柔声道:“师妹,若你不嫌弃,我可毛遂自荐,替你结上发带如何?”
这话是百分之二百的不合适,但他向来仗着天赋高,相貌好,师门又宠爱,行事从来随心所欲。
此刻他的师尊赤水真君忙着叙旧,曲陵南的师尊文始真君忙着应酬,一时半会竟无人注意此处。
那少年越发觉着是个机会,凑上来嬉皮笑脸道:“师妹当真生得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这般天人之姿,怎么衣着打扮朴素至此,当然,师妹便是不打扮也是好看,只是我心不忍……”
“你谁啊?”
曲陵南问。
“哦,忘了自我介绍一番,在下是大赤城赤水真君的亲传弟子,我姓朱,名讳上泾下宽,师妹唤我泾宽即可。
师妹可是唤作陵南?
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凑得太近,眼神太亮,脸上又尽是自以为潇洒的微笑。
曲陵南盯着他看了半日,直看到他微笑快挂不住,才别过头,心想这小子长得可比师傅差多了,可还学着师傅那般装神弄鬼,这可不好。
她别过头,朱泾宽却误以为女子羞涩,当即更进一步,低声热心问道:“陵南师妹,请恕我冒昧,你在琼华过得如何?
同门待你可好?”
曲陵南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老实道:“我一向在浮罗峰修炼,与其他同门不是很熟,然我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
“是是,你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朱泾宽盯着她,怜悯地道,“只是你的情况,平日暗地里受的委屈不少吧,你师傅是世外高人,向来也不好处处替你打算,现下有他照应,想来你日子还过得去,往后呢?
师妹,在下僭越问一句,你可曾想过往后?”
“啊?”
朱泾宽越发认定她是心思单纯,只顾得上眼前,想不到日后的柔弱女子,当下柔声道:“师妹,我来之前都听人说了,你六年前因比试被人碎了丹田,导致灵力全无,修为不继。
当时我听了都为你扼腕叹息,可往日不认得你,自然不好为你打算,今日见到你,顿觉投缘,不禁想多事几句,替你打算一二。
修补丹田一事虽千难万难,但也不是无法可想,我大赤城中有秘宝玄珠,可修补丹田,裨益修为,唉,就是师尊恪守门规,我怕难以说服……”
他盯着曲陵南的脸,心忖快上钩,快些问“我该如何做”或“你为何待我这么好”,那么自己便能趁机胡诌一堆一见倾心的话哄美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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