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遮天蔽日,尸横遍野,有黑色的雾从尸体上升腾,如同哀嚎的痛苦,有形的诅咒……钢铁与火焰肆虐,撕碎生灵的躯体,鲜血挥洒在地上,而灵魂挣脱躯壳……大地……大地……咳,咳咳!”
虚无缥缈的声音到这里再也念不下去,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声音之猛烈浑浊,就像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一般——那个穿着盛装华服般仪式长袍的人,兜帽遮住了脸,扶着身前水磨大理石的立柱,就像把整个体重都压上去那样伏在上面剧烈的喘息着。
【血角山,黑暗时代遗迹,观星台】
“我说你没问题吧!?”
“不要勉强!”
两个声音从观星台之外设置的魔法道具中传来,那是正在工作的两个魔法道具连接的远程通讯,两个地位举足轻重的友人正现场看着这边的场景;兜帽长袍的人喘息了好久,才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勉强的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的站直,模糊的咬着几个音节。
所幸剧烈的山风都被魔法阵的屏障挡住,否则的话,他现在可能连站稳都困难。
在这个世界,星辰是神的显现,而星辰的舞步被认为是命运的行动;那些星星的轨道投射在观星者的眼睛里,化为跳跃的符号,就能带领他们看到一个又一个命运的走向;所以所谓的观星是一种解读未来的能力,一种“观测还未发生的未来”的能力。
幸运的是,未来有着“因为还没有发生,所以不会固定”的特性。
所谓的未来从被观测的同时被确定,然后在到达之前的每次观测,都有可能因为变量带来新的变化,这些变化会影响未来的走向,并且有可能积少成多,成为改变未来的关键。
“……我可是使命的继承人啊,怎么能在这里放弃……”
法袍人咬紧牙关再次举起双手仰望天空,在他的脚下,传承自精灵纪元的神秘古代魔法符文一个一个点亮,魔力开始沸腾,魔压化作猎猎的风从下而上扬起,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映照着漫天的星辰!
“大地崩裂,熔岩流出,低语……咳……地狱出现在人……人……咳咳!”
魔法阵图的光再次熄灭,这次法袍人“扑通”一下直接跪倒在地——看起来比上一次还要严重,站不稳的他双手撑住地面,温热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打磨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溅起触目惊心的花朵。
“够了,不要再继续了!”一边魔法道具里的声音焦急的喊道:“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
“不行……”只有这个,法袍人的声音显得很清晰,至少里面的倔强很清晰,他似乎偏过头看向两个魔法道具的位置,摇了摇头,握紧了拳头再一次站起来。
“我才是占星师啊……那种未来,那样的未来我绝对不认同啊!”
未来存在路线,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说是这么说,却总有例外存在,那就是“必然存在”的未来:因果这东西必然存在于时间中,但却并不是一定绝对的一一对应,有些事件的发生存在必然的“因”,但是追诉其因果,可能缠绕着无数的线,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一点一点积累下来,这些积累的因果作为命运的动力,推动那个漂浮于云端的巨轮转动的惯性必然巨大到无可避免。
而这种事,这种几乎“必然发生”的事件,就被称为“宿命”——观星者的眼睛里映照着未来的场景,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理解那些场景,或者说,把他们理解的场景描述成别人能理解的场景。
所以……
“就算你说未来什么的……”比起前一个魔法传音,另一边显得冷静得多的说道:“都现在这个时代了,占星师预言师什么的,早就被时代淘汰了,你这两手还有什么用?已经没有人相信预言了,我也是,对面那个家伙也是,你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那种事……”占星师的动作顿了顿,他握紧的拳头松开复又握紧,喃喃的声音轻微,就像咬着牙挤出来的一样,在他的脚下观星魔法的阵图忽明忽暗,就像他凌乱的心情。
“听我说,你这家伙……”冷静的声音做了个深呼吸“预言师已经衰落了六百年了,这种事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对吧!就连占星一族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会听你进行预言的也只剩我们两个了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一定要固执的做到这一步啊!”
“就是啊!明明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另一个声音也不甘示弱一样的喊道:“都做到这一步了,明明表决心已经足够了……不管是什么事你倒是说清楚啊!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相信的!不管会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不行吗!就算我一个人不够……加上那家伙就够了吧!”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会死,是吗……他沉默了下来。
良久,地上的魔法符文骤亮,升腾的魔压掀起暴风,生生吹落占星师的披肩和帽子,露出下面飞扬的长发——他,或者说她,露出宛然的笑容,轻声说道:“呐,我知道的哦,虽然嘴上说不管不顾,但到现在还在看着我胡闹的,也就是你们两个了……一直以来包容我的任性,支持我的任性,谢谢,真的很想这么说。”
“我也知道就算是你们,对我的预言这种事……嘛,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看的……”
那种事,我知道的啊……
“但是啊……”展露微笑的她突然抬起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接着从她身上波动摇曳如水纹的魔力光陡然激烈起来。
剧烈跳动的魔力带起电弧般的光!宛如炽烈的火焰!
“你要干什么!”两个声音都惊慌起来——就像她理解他们一样,他们对她也再熟悉不过,所以这么一手露出来,他们几乎都是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在这炽烈的火焰中,她的笑容隔着受到干扰的魔法道具,看上去无比模糊却也无比华丽……她的眼睛闭上,双手附在胸口,就像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想尝试一下,用我的办法,面对我的宿命努力一下,哪怕是我最后的努力……我喜欢你们,所以我想帮到你们,用我唯一擅长的方式,做我唯一做得到的事情——哪怕是你们都不理解。”
“但是这个未来……”
这个未来太庞大也太绝望,绝望到我没办法对你们有信心,哪怕是你们……
所以啊,作为观测到这个未来的预言师,作为预言师的末裔,让我对这件事负责到底吧……
“嘛……毕竟我是占星师嘛,我看到的世界很难解释清楚呢,那种事明明你们两个都清楚的……我最笨了嘛。”
她睁开眼睛,那一双眸子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作为预言者的证明,无比澄澈又明亮,哪怕是隔着魔法干扰的模糊也看得清楚——她的笑容决然,如同展翅凤凰,那已然黯淡的片片翎羽之间,有火光闪动的预兆。
“一直以来支持我的任性,一直以来包容我的任性,真的是,辛苦你们了……”这样说着,她弯下腰,鞠躬。
然后她转身,义无反顾的投入炽烈的光焰里……在那如火般升腾的星光中,荆棘鸟终于刺穿了自己的心肺,以身殉葬的诗篇,如同朝阳夕月的歌唱。
“钢铁与火焰肆虐,撕碎生灵的躯体,鲜血挥洒在地上,而灵魂挣脱躯壳;在鲜血泼溅的地方大地崩裂,滚烫的熔岩从地下流出,地狱升上人间。”
脚下增幅定心的魔法阵开始摇动,蔚蓝色魔力光的符文开始一点一点变红——魔力已经不够维持占星状态,但是先前吞下去的东西开始起效,占星师的血脉中流淌的神秘开始沸腾,让她的皮肤表面亮起宛如星图的纹路。
“而灵魂升入天际,死亡的大翼遮蔽天空,死亡的阴影笼罩大地,灵魂化作邪恶的那食粮,让永恒的夜晚降临。”
星星的轨迹摇曳闪烁,蓝色的魔力光确切的变成红色,让跳跃的光焰宛如真正的火焰。
痛,好痛,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喊出声的痛楚,就像所有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烧红的铁水一般……但是不能放弃,不能中断这个状态,不能切断魔力,不能晃动,甚至连咬紧嘴唇和眨眼都不行!
“在永恒的夜晚中,痛苦和仇恨浇灌的花蕾终将绽放,逝者起舞,亡骸行走在大地之上,敲响模糊的钟……”
眼前的,是什么……
鲜血冲破毛细血管,从毛孔中被挤出来,然后被周围升腾的,因为强度过高已经开始产生温度的光焰蒸发成雾,模糊得升腾起来;因为魔压和失血的双重负荷,或许还有更多的原因,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开始模糊不清,连星星的运动都没法继续辨认……
但是……
“……生,生者行走在夜色下,掐住自己的喉咙,扭断脖颈,斩断肚腹,刺穿脏器,戳破眼睛,在恸哭和大笑中奔向君王的餐盘……”
魔法仪式已经进阶到这种程度了吗……明明已经看不清星辰的走向,但是眼睛本身还能接收到来自天空的信息,那么预言的话语就自己从喉咙里跳了出来,完全无视了她几乎空白的思维;她的眼睛正对着已经浮白的夜空,瞳孔无神又茫然,脸上却勾起一抹笑容。
仪式的步调转向被动式了吗?这样就不用担心预言完不成了……她空洞的眉眼柔和下来,安心的晶莹从眼角垂落:太好了,哪怕是做到了极限也很担心啊,但是做得到这一步的话,真的是太好了……
不过这下玩的可真够大的,如果还能撑到结束的话会不会很惨啊……嘛,如果被他们抓到的话,大概会被骂到很惨吧……但是没差啦,这么难看的样子,这么难看的结局,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就好了……
……只是,好像有什么声音,在什么地方回响起来?
“而所有的一切破灭衰亡,所有的现实分崩离析……“
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模糊又遥远,但是很熟悉,很亲切……很焦急?
不对啊,那个声音的话,明明应该跟焦急两个字绝缘的啊……
是梦吗?
“……忘却于尘封中的君王,终将在噩梦中惊醒……”
!
这句预言诗,没能够完整结束!
她的意识突然清晰了起来,因为一种恐怖的可能让她不由自主的集中起来:她的天分在预言师的历史上都算出类拔萃,单纯的占星术对她来说,早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能像超自然能力一样驱动了。
只是这次预言的因果太过庞大,以至于她为此做到了全部能做的准备:复原古代典籍中仪式的祭师装备,专门选择了精灵时代的预言师古迹展开仪式,甚至连把自己都填进去的准备都做好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
“将一切化为祭品……”
她面向星空的眼睛里流露出委屈和无力——把仪式推动到这一步,早就不是预言师在主导仪式,而是仪式以预言师的资源为燃料,拖动着预言师向前迈步,这种情况下魔法本身会把预言师的能力压榨到极限,同时也把仪式进度推动到极限。
所以当预言诗出现变得简短的趋势时,她比谁都明白这种态势的含义——这意味着她填进去的“燃料”,已经消耗到难以继续推动仪式的程度了。
“……杀戮殆尽……”
到此为止了吗……
眼泪,从茫然的眼眶里流出来……
“……毁灭殆尽……”
……不行……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她知道自己仰视着那片星空,那片自己最喜欢的星空,正是那片星空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但她仍然爱着那片星辰,只有这个绝对没错!
“……燃烧殆尽……,”
不行……
她对自己说,不能放弃。
本来嘛,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是下半生交给那两个家伙还是就这么死掉都没差啦……
所以啊,再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就一下就好……
“诅咒殆尽”
仪式已经展开到这个程度了,就给我争气一点啊……
她眼中的茫然终于褪去,决然挤掉了委屈的软弱,眼泪停了下来,绯红色的雾气从眼泪流出来的地方升腾起来。
“最终啃噬殆……”
她猛的咬紧牙关。
“尽!”
那个在仪式中已经熄灭的光芒,跟这句预言师的尾词一起,倔强的亮了起来。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魔力也好血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都好,看得上的统统拿走!
只是这个,就有这个……
让我看到啊!那个可能存续的未来!
“鲜血播种的幼苗啊,痛苦呵护的芽,仇恨浇灌的花蕾终将绽放。”
魔力的光焰完全化作绯红的火焰,大气为之摇动,让光芒冲天而起,在这几乎遮蔽星辰的光芒中,无数模糊的人像摇曳着显出,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幻影。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诵唱着诗歌般的和声,在接天的光芒中,群星洒下星屑,落入预言者的眼中。
凤凰终于开始涅槃,银白的火焰从她的身上亮起——她皮肤下面血雾已经不再升起,血管里流淌着纯净的光辉,在她的皮肤上映出一片片斑点状的光芒,就像流转的星辰!
…………
……谁?是谁?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她的意识注视着面前,那是一片地狱中都无法想象的罪恶,黑暗中睁开的一只眼睛,直视着她的面容,宛如一种无声的警告。
已经够了吗?已经足够了吗?到这里的话还有得回头,那样的话,我还有未来是吗……
仿佛听到了那个声音,她转过身,在她身后虚空张开一道门,一个男人趴在占星师高塔的魔法阵之光上面,用力的捶打着烧红的光之壁,就像忘了自己那有着“永恒之星”称号的斗气一样,任由那光焰烧的自己的拳头血肉模糊,却仍然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
“什么嘛,你这家伙……”她突然笑了起来:她当然认得,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任谁都想不到他就是那个平日里冷静到装酷一样的家伙是谁。
“原来你也是可以做出这种表情的啊,真稀罕呢……要是画下来的话,不知道能火多长时间啊。”
“…………”
然后说给自己的笑话戛然而止,以她这个时候的眼力,自然也看得出那个人身上凌乱的草屑和衣服上的泥土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他丢在一边的那个镜子一样的东西,那是价值连城的远距离通讯道具。
“……啊啊,真是的,真是的……”眼泪不停的流出来,她跟他看起来只有一墙之隔,却处在两个世界;她伸出手摸向虚空中的另一边,哭着笑着哽咽着。
“这种时候怎么能哭呢……明明你才是我最放心的一个啊……你都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的离开你们啊!”
“真是的……太狡猾了……”
她透过虚空之门看着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样子,用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在他绝对听不到的地方一遍一遍的回应着他的呼喊,但面对着她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的门,寸步不动。
终于,看着那个人几乎是贴着光壁无力跪倒的样子,她抹干了泪水,重新转过身,面对着那个难以名状的存在,深深的吸了口气,向前迈步。
“来吧,我准备好了。”
…………
“在一切的最后,所有的罪孽得以偿还,而不可超越的君王注视着终结,吞下现实的残骸。”
歌咏般的声音再起,那是宛如星辰摇动的声音,化作风铃一般摇曳;有群星照耀大地,万物蒙荫;预言的诗篇回响,万物沉寂,聆听世界之音。
哪怕这世界的预言,犹如诅咒般恶毒。
光焰就像亮起来一样突兀的熄灭,趴在光之壁上的男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任由光焰燃烧了一夜的汉白玉仍然冰冷,在地上留下他手上烧伤的血迹,他却恍然无觉一般猛的抬起头。
散尽光芒的背后,占星师的双眼遥望着天空,太阳的光辉已经升起,模糊了一边的天际,而在另一边,一颗流星滑落。
她的身影随着那颗流星,仰面而倒。
“……”那个男人几乎是在这个瞬间就消失在原地,对他来说二十米的距离跟没有一样,而他再现身时,已然怀抱着她坐在地上。
张了张口,想叫她的名字,却愕然的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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