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走还不走?”欧阳小零看着那迈开半步便停在原地发楞的凌月缘,顿时奇怪起来:这猴子又在想些什么东西了?难道在这又闷又暗的古墓般的鬼地方发呆很好玩吗?
“呃……”凌月缘却是在想着是否要现在就赎回步摇,再拿去外面找其他店变卖个好价钱。只是他还没下定决心之时,却忽觉眼前晃过一个人影。
又有一人迈进了当铺,似是新的客人。
……
这是一个年纪约近五十岁的男人,脸上不带半丝笑容,一头银黑参半的鬓发梳整得平平实实,一身干净笔直的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跟那副古板的面容配合得很是相得益彰。
“哟,这不是万府的钱管家么?”那王掌柜一眼就认出来客的身份,便微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呀?”他今天刚做成两笔不错的生意,心情不错,说话的语调跳舞般跃动得甚是欢快。
“咳,只是来赎回万府东院的宅契而已。”这刻板的钱管家却无暇跟王掌柜寒暄,半句话便切入主题,但那缓慢的语调里却透露着一丝无奈。
“这么快便赎?再迟个十天半月也是无妨啊。”王掌柜一副推心置腹的体谅模样。
“老爷子不高兴……想尽快见到宅契。”钱管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掏出了当票、下半截合同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现在便赎当吧。”
“也好。”王掌柜眼珠子一转,掐指一算:“当价五十金,月息一分五厘,当期按一月计,须付本息合计五十金七十五银。”
“万府好好的东院大宅,市价两百金也买不来,居然才押了五十金,还只给九折现金。昨天才典当的宅契,今天便要收一个月的利息……”钱管家原本平淡似水的面容上,那眉毛略为荡起一点波浪:“福祥典当行的名头果然响当当啊。”
“钱管家说的哪里话呢。”王掌柜狡黠地笑笑:“这典当行的行规,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一行从来都是以月计息,那怕是朝当夕赎,也要扣息一月;更何况这一分五厘的月息也是优惠得很了,寻常人家典当一金以下的,可是要五分月息哪。”
说话的同时,王掌柜却在心中对着钱管家暗啐道:反正万家那肥少爷自个也不心痛这点手续费和利息,你个老看门狗又瞎操什么心?!
“罢了罢了,肉在垫板上,不得不挨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钱管家叹过一口气,将当票、下半截合同和赎金摆在柜台的窗口边上:“这都齐了,验过后便将宅契拿过来吧。”
“好,好,好。赵司账验票和合同罢。”王掌柜抬头唤过一声,又转而笑着脸跟钱管家聊起家常:“这会儿却不见万少爷啊?是去那里游玩了么?万老爷子身体可还好吧?”
“万少爷此刻正在家里读书……托王掌柜的福,王老爷子身体还不错。”钱管家瞥过王掌柜一眼,一副家事何须外人知的神情,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哦,甚好,甚好。”王掌柜虚情假意地应付着,心中却在哈哈大笑:万肥子会读书,母猪能上树!昨日下午那万败家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赌场发泄般耍到最后双眼发红,连那偷拿出来的宅契当来的五十金也瞬间化水……估计这回是东窗事发,被万老爷子押在家里教训了罢!想必那万老鬼此时也是气得七孔冒烟,哈哈,干脆气死算了……钱老板可是十分中意那万府的宅院呢!
而那柜台之后的赵司账,却是任由柜台下面这两人耍太极般地扮客套,半点也没有参与的意思。他一接到当票后便细细地辨认起来。其实这票也是昨天下午刚开的墨迹未干的新票,饶是如此,他也一步一脚印般的走起程序,当票应对无误后,方打开上锁的重要文本储放柜,从中抽出上半截的宅契交易合同,与那下半截合同核对过后,再仔细数过那本息现金,最后才开始提笔上账,同时又瞥了身后那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小伙计一眼。
那还没歇一口气的伙计即时便明白是什么意思,翻过一个白眼后,却又不得不转身跑向库房,去取那仅仅在这当铺过夜便要收七十五银住宿费的宅契。
……
在旁的凌月缘一直没有挪开半步,自是将王掌柜和钱管家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这其中的猫腻让他初步了解到“上当”的含义所在,一时半刻竟是无话可说。
少顷,他又扭头看了身旁的欧阳小零一眼,却见对方此刻也是一副颇为惊讶的摸样。毕竟她也只是第一次上当铺,自然也不会知晓太多的细节,只是这别人昨日的故事,看来却会在某天重演于自己的身上。
一会后,凌月缘又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赶紧朝着那王掌柜问个清楚:“喂,老板,我看那人怎么除了当票还拿了另外张什么合同,难道我们不用吗?!”
“哦。”王掌柜转而笑眯眯地解释道:“那是本朝另有规定,田契、宅契等不动产典当买卖之时,都要另立合同做依据。似公子和小姐的步摇、夜明珠等物是不用订立合同的,只需保管好当票便行了。”
“是么……”凌月缘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只是对这话只说一半、不问便不说的王掌柜人品有了不少怀疑。
而就在凌月缘尚在沉思之时,又有人影晃进了当铺。
接着,便有一把苍老的声音虚弱地响起。
“掌柜,俺来赎田契和宅契……”
这说话的人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不过在这阴暗静寂的当铺里,就算是蚊子飞过都能弄出声响,所以店内的其他人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便纷纷朝着那说话的人看去。
新入店的有两人。
其中一个是看起来比钱管家苍老得多的老汉,老树皮一样的面孔又黑又枯;又沉又厚的眼皮仿佛会随时沉塌下来压住那没有半分神采的双眼;脏旧不堪的粗麻衣上上下下打了大大小小无数个补丁,脚下一双杂毛横生、灰尘黑泥密布的草鞋破得连脚趾头也掩盖不住。
这明显是一个在乡下劳作了数十年的老农,说起话来既虚弱又胆怯,连着步子似乎也不太稳定,以至于要靠人挽扶着手臂才不会随时跌倒在地。
而挽扶这老农的,却是一个年纪只有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她身上的衣着虽不比老农好多少,摸样倒是相当俊俏,黑亮的长发仅以素带束成燕尾洒落于背后,额前活泼可爱的刘海在双耳两侧引出两绺长长的乌丝垂于双肩,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韵味。
这女孩看似不太出门,一副紧张而又羞涩的模样。当她发觉店内的其他人都看向自己时,双眸里那份怯意便更是明显了,连着身子也尽量地往老农身边缩了又缩,几乎要缩到他背后去。她这会紧紧地挽着老农的手臂,将半个脑袋埋在那臂弯之后,扶住这老人的同时也仿佛把他当成遮蔽别人目光的老树,只是留着一对眸子既好奇又羞涩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和旁人。
王掌柜斜着眼打量老农片刻,满脸的不屑和鄙夷直接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出来,右手掌往前一摊,扬起下颌冷冷地嘣出几个字:“当票、合同呢?”
“哦,哦,在这里,在这里。”老农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当票和合同,颤抖着手递上前去。
看着对方枯枝般的手指夹着几张又皱又黑的污纸伸了过来,王掌柜厌恶地皱起眉头,一手捏住鼻子,一手伸出两指夹住当票和合同,看也不看,便一个转身扔垃圾般将之抛给柜台后的赵司账:“验票,结数。”
那赵司账接过手后,便仔细将那皱痕遍布的当票和下半截合同平铺开来。他倒是不嫌弃这脏兮兮又有一股味儿的污票,相反还因为票上的污迹过多而看得更是细致,许久之后,又从文本柜里堆放的一大堆合同票据里搜索了好一阵,从底部挖出那似乎已躺了好些日子的上半截合同,慢慢核对过后,才开始拨弄起算盘算数。
叮叮咚咚的算珠相撞声在当铺里清脆地响起。这高低起伏不断的清响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在凌月缘和欧阳小零听来只是无关的插曲,但也好奇地想知道那最后的答案;在王掌柜听来却如钱币一个接着一个落袋的天籁之音,越是持久越是欢心;而对那老农和女孩来说,这长久不停的珠算声却直如来自地府的催命声,一刻不休,那心脏的跳动便要再加快几分。
好一会后,赵司账在拨出一个珠子后,手指终于停在了算盘之上。随着最后一个清音消逝在黑暗之中,这阵鸣奏曲终于戛然而止。
对于王掌柜来说,这曲美乐未免终止得太快;可对于老农来说却仿佛等待了一生,而他现在还要紧张地等待那接下来的宣判声。
少顷,一声毫无感情的审判自那柜台之后飘然而至。
“岐岭村北钟家半亩薄田,当价一金整,月息五分,当期十八个月,今日到期,本息合计二金四十银六十六铜。钟家茅屋一间,当价九十银整,月息五分,当期十八个月,今日到期,本息合计二金十六银六十铜。”
这阵精炼干脆的报账听得王掌柜很是心旷神怡地翘起嘴角,满意地晃起八字胡。
而在旁边的欧阳小零,却是听得双眼猛睁。旁边的凌月缘也听得几乎跳起来,虽然不是他欠的债,却也被吓得够呛:什么叫高利贷?这便是了!
真是字字千斤。老农明显是给吓糟了,愣眼巴睁地发呆了好久,却只能无望地抗辩:“是否算错了……?”
无形中被冒犯到权威的赵司账只是哼过一声,并不搭理老农,转身接过那跑腿回来的伙计手里的万府宅契,检查过一遍后,便起身递给高柜台下等候着的钱管家:“宅契在这里,您老可收好了。”
而那钱管家接过万府宅契后便细细核对起来,淡然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没受到周围那与己无关的事情的影响。
那王掌柜却是再度朝着老农重哼一声,接过话题摇头晃耳地慢慢道来:“赵司账可是本店有着十五年经验的铁算盘,又怎会算错,你个老家伙说话也不掂量掂量!这会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家就是一年半前因收成不好来借钱的吧?要不是我发了善心可怜你们哪,就凭你家那瘦田草屋,能值几个钱?没有那笔救命钱接济,你们能挨得过冬天?!怎么,现在吃饱肚子就想赖账啦?想也别想!今天到期不赎,明天就等着睡大街讨饭去吧!”
“不,不……俺现在没带那么多钱……求掌柜再宽限几天,俺回家和儿子媳妇商量商量吧……”老农听出对方有封屋收田的意思,惊恐之下赶紧上前迈开几步,伸出手仿佛要抱住空气中那虚幻的救命稻草一般,想求求王掌柜再发发善心,却不料稍微一接近,便被对方厌恶地挥了挥大袖袍,顿时被一阵猛风逼得往后一个踉跄,“哎呦”一声后便坐倒在地上。
“爷爷……”那挽住老农手臂的女孩也被拖得摔倒在地,泪眼朦胧地蹲起身来,却扶不起那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老人,此时的她仿佛一只小羊羔般无助而又惊恐,双眼红得几乎就要当场哭出声来。
在旁的凌月缘再也看不下去了,愤慨满腔的他忍不住跳到王掌柜面前,右手直直地指着对方便喊:“你……”
谁知他只喊出一个字,便已有一阵清亮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你这店的利滚利也真够厉害的!而且竟连宽限几天也不行的么?!”
凌月缘一愣,回头一看:却见欧阳小零竟比他还快,不知何时已飘至那老农身旁,轻轻地将那老人扶起,同时双目喷火般射向王掌柜。
“这位小姐这么说可错了。”王掌柜颇为惊奇地看着似乎毫不嫌弃那脏兮兮老农的欧阳小零,少顷方诡辩起来:“本店并非做慈善的,而是实打实开门做生意的。这借款条件从来都是说在前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童叟无欺。这来借钱的人若无异议,自当是接受了本店条款。若是待得要还钱的时候才来哭凄哭惨,这个要求宽限几天,那个想要推迟半月,那这小店岂不是要倒闭去了?”
王掌柜的说辞颇有些歪理,看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的欧阳小零和凌月缘,他很是得意地翘动着八字胡,只是这胡子不过弹动了几下,便有一把淡然的男声传来,瞬间便冻僵了他的得意。
“并非没有宽限期。寻常的当铺就是到还款日亦有五天的宽限期。且本朝商律也有所规定,典当物到期五天不赎,方归店铺所有,只是这家福祥典当行的规矩比较特殊罢了。”
心头一惊的王掌柜,循声看去,发现刚刚说话的人正是那还在目不转晴地瞅着宅契的钱管家;这多管闲事的老家伙脸色淡然地盯着宅契看了好久,仿佛刚刚的说话只是因评论某书册上的案例而发出的自言自语,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让你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但仍让那王掌柜顿时无名火狂烧:“钱管家,没事乱嚼什么舌头呢?我说你看那宅契也看得好久了,敢情那是张藏宝图不成?没事便回府去修整你的盆景、找人下你的围棋去,何必在这里闷着呢!”
“哎,不放心啊。”这钱管家仔仔细细地将手里那薄薄的一页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神情自若地回应道:“进出这店里的东西,就是不值钱的破石头也会丢一角,不看个仔细怎么行?若是这宅契掉了一个字在这里,我可没法向万老爷子交代……”
“那您老就慢慢看啊……”王掌柜气呼呼地看着钱管家,恨不得挥起扫帚把这块惹人烦的臭石头轰出店去,但这会却又无可奈何。
而凌月缘则是将钱管家的提示听了个清楚,便多了些底气质问起王掌柜:“既然律法规定可有五天的宽限期,怎么到你这里就一天都不行?分明就是坑骗不识法的人!真是有够无良的!”
“什么骗不骗的,这位小哥说话可不要太冲了。”王掌柜怒火未息,凌月缘又来添油,搞得他心情很是糟糕,连着称呼也变了:“我便是给这老家伙五天的宽限期,他就能凑得起钱么?凑不来,结果不也一样?”
这老农确实是凑不齐钱。别说是给他五天,就是五个月也不可能,但他这刻却只能徒劳地念叨着:“俺会想办法的,俺会想办法的……”
“如何?”王掌柜挑衅地看着凌月缘,意味深长地笑笑:“不管如何,欠债还钱总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是去打官司,白纸黑字的收据合同都在此,也绝对是我占十分理。这位小哥这么打抱不平,是不是想替他还钱啊?”
凌月缘一愣。他给王掌柜那么一激,倒还真有这股替人还钱的冲动,却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求助地看了看欧阳小零一眼,想跟对方平摊这笔欠债。
“那便由我……”那欧阳小零一对上凌月缘的眼神,便知道他的意思。她倒没有跟凌月缘平摊欠债的意思,而是首先想到自己身上已有七金,就算去其五,也剩下两金,想想撑到福州应该也是够的,于是便真的想替这可怜的老汉还了这高利贷,只是话刚出半句,却又被一阵语调平稳的话音所打断。
“天下穷苦人家何其多,救得了一家,救得起万家?救得了一时,救得起一世?济己尚不能,焉能济苍生?更何况,这善款能助他人渡一时难关,最后却落入豺狼的胃袋,惹得猛兽胃口更甚,吃人更凶,实乃变相的助纣为虐哪。”
说话的人仍是那钱管家。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淡,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坦,双目依然瞪着那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宅契,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写满天下时事的古代版报纸,正对着不知那件天下事自言自语地发表自己的言论。
怒火中烧的王掌柜,双目如恶狼般放光,很想现在就立刻冲过去把这多嘴的老家伙掐死在当地!
凌月缘却是顿时醒悟过来,提高音调继续质问王掌柜:“就是了!凭什么你说给多少钱就多少钱啊!五分利息是否合理啊!看你这心肠比乌鸦还黑的家伙,恐怕也是违法乱放高利贷吧!!!”
“呃,胡说!总而言之,既是有据为证,便要依据行事,逾期不赎,没收押物是理所当然的事,这老家伙一家若无这点觉悟,也敢来借钱么?”王掌柜适才的笑容已被此时的怒火烧得一干二净。商律还真规定当铺利息最高为三分,只是普天下少有当铺依法行事罢了,更何况在旱灾洪涝的年代,五分利息且不提,就是八分利息也是比比皆是,只是这些行规实在是不便摆上桌面谈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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