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一只庞大的商队出现在由秦州至金城的官道上。
时值早春,高原的朔风依旧寒意凛冽,吹在人面上似乎如同刀割般生疼。在高原台地辽阔平坦的旷野中,一条蜿蜒迂回的古道一直延伸到天野的尽头。在古道上极目远眺,唯见千沟万壑,群峰如蔟,天地一片苍茫。
此刻天空被薄薄的一层云霭所笼罩,低垂如幕,似乎触手可及。在灰暗的天空映衬下,远山依旧白雪皑皑,无尽的群峰如同白色的海浪一般连绵起伏。而整个原野呈现出一种单调的土褐色,乍看上去似乎寸草不生。走近看时,却发现地表被一层稀疏低矮的植物所覆盖,这些植物在寒冷干涸的自然威力下似乎都已经枯萎死亡,已与大地混为一色。
商队如同一条长蛇般在苍茫的旷野上迤逦前行。朔风刚劲,卷起地表的浮土四下飞扬。行人都不得不微微低下头来,掩住口鼻。但整个商队仍是行止有序,并不见丝毫混乱。
“呸…,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
队中一名护卫模样的人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似乎要把满嘴的尘土一起吐掉。然后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声。但他话音刚落,却似乎感受到背后有些异样。他转头看时,却见身后一人正对他冷目而视。
这人骑一匹高头骏马,身穿青色文士服,头戴青布帻,外罩一件织锦衫子。此刻面上掩了一副面纱遮尘,只露双眼。目光冷冽,竟如刀刻般犀利。那护卫见了,立时心头一寒,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出声。
那青衣人见了,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当下与身边两名随从催马而行,也不再理睬那护卫。
再行一段,眼见前面带路的兰州商曹属员行得远了,青衣人身边的一名随从方开口缓颊道,
“主人莫怪。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大伙儿都吃了不少苦,有点牢骚再所难免。”
青衣人冷声道,
“莫不道我这个主家这一路上不是这么过来的么?来前我就曾言明,此行千里跋涉,又深入险地,非同小可。吃不了苦,或者贪生怕死的,趁早莫来!”
那随从立时被噎得结结实实,只得低头不语。另一名随从见了,忙开言道,
“兄弟们都是白刃及颈不动声色的好汉,愿为主家效死力。只是未料这兰州西陲之地,苦寒若此。大伙儿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绝无二志!”
青衣人语气稍缓道,
“前次几番遣人前来,都杳无音讯。此番不计钱财物力,谋划经年,方得以成行。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多少辛苦。然行百里者半九十,如今尚未见到正主,吾等又岂可松懈?此人诡计多端,性狡如狐,手下又有一众爪牙效死,凶悍无匹。如若稍有不慎,不免又是功亏一篑!”
两名随从立刻肃容在马上揖手,
“属下明白!这就去暗下再关照兄弟们,务得忍耐,以成大事!”
那青衣人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过了片刻,其中一名随从又轻声道,
“此去凶险万分,主人不若就留在陇西等候消息。若执意前去,万一有所不测,却让属下如何向老夫人交代?”
青衣人眼望兰州方向,眼中的寒意竟比这高原的天气还要冰冷三分。只听他冷冷道,
“吾宿志未伸,耻对先人。今欲行大事,又岂能以贪生为念,畏惧不前?这兰州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
当下众人再无复言。商队继续在茫茫原野上逆风而行。
几天之后,商队进入了兰州地界。行了不久,便有巡哨的骑兵上来查问。队伍前面带路的兰州商曹属员出示了公文,表明这是应邀前往兰州贸易的商队。巡哨的骑兵见了,便放出讯号。不多时,便有一小队骑兵赶来,护送整个商队前往金城。
一路之上,却见烽燧连绵不绝,从兰州边境一直延伸到金城。不时会有巡哨的骑兵出现在近左。每当此时,护卫的骑兵就会上前答话,表明身份。商队中的人但见这小队护卫骑兵,不仅武备精良,盔甲,长槊,弓箭,长刀一应具全,更言止从容,作风彪悍,行成行列。竟是丝毫不逊于东魏精锐鲜卑甲骑,不觉人人心中凛然。
商队几经跋涉,终于抵近金城。但见群山雄壮,怀抱之间谷地平阔如盆。远望大河如带,在宽阔的谷地中蜿蜒静流。大河两岸,水车林立,阡陌纵横,坞堡星罗棋布。而金城南滨大河,抵山而立,雄关似铁,分外壮丽。
商队众人从相对发达的东魏一路西行,总觉得这西边比不得东边青徐冀并晋诸州人口稠密,市井繁华。即使到了长安也觉得不过如此,比之邺都、晋阳犹有不及。更不要说这一路跋涉上陇,多有不毛之地。因此大家对这个地处边陲的金城根本没有抱任何幻想。但当如此一副充满生机的壮美画面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商队中所有的人都不禁一时目眩神驰。
领路的兰州商曹属员见大家都为金城壮美的景色所动,心中也难免得意。他挥鞭遥指金城道,
“诸君,那便是金城了。自李使君建节金城,兴修水利,开荒屯田,炼冶百工,诸业具兴。咱们兰州虽说地处西陲,实不相亚于关中沃野之地。”
商队中的那青衣人面上虽说平常,但一双清亮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金城,眼中寒意凛冽…。
商队终于到达金城。那领路的商曹属员上前和城门前的守卫答话,并出示了公文。守卫城门的军官和负责收税的吏员已经事先收到了骠骑大将军府和布政使衙门的通告,要对这支远道而来的商队给于特别的优待。因此商队一应的手续都被简化了。只要商队提供一份所有随行人员的名单和所有货物的清单就可以了。不用一一盘点货物和对商队的人员一一问名核实。
青衣人两名随从之一看来是主事的,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货物清单恭敬地交给负责收税的户曹吏员手中。那吏员接过清单,却觉得手下一沉。他翻开清单看时,却发现里面夹了一锭金铤。
那吏员面无表情地抖了抖清单,只听“吧嗒”一声,那锭金子掉在了他面前的案子上。只见他转头对身边的书办道,
“记下,这位客商自愿再额外完税金一铤。”
青衣人的随从顿时面色通红,忙连连告罪。户曹的吏员仍是面无表情,但腹中却早就破口大骂,
“怎么这么个二货,想送礼晚上送到家里去啊,当这么多人面送这么一大块金子,尼玛想坑我呀…”
那随从办好完税的手续,回到队伍中,只听他有些尴尬地对青衣人道,
“咱们那边办事都是如此,不曾想这兰州…”
青衣人只是若有所思般微微一点头。
根据商曹的安排,商队的货物车辆人员将安置在城外。而商队的东主和少数随从将以客人的身份,入住金城内的馆舍。一番商议之后,商队东主,也就是那位青衣人决定带十名随从入城。
虽说他们是兰州商曹请来的客人,但值守城门的军官还是要按照规矩将这十一人的名字录下,然后发给入城凭证。就听他问道,
“敢问贵东主名讳上下?”
只见那青衣人上前一步,微微颔首作礼,
“在下姓姜…”
他们入城以后,那个领路的商曹属员将他们引到馆舍安歇,然后行礼道,
“姜郎君,某还要回衙交令,这厢便告辞了。郎君一路远道辛苦,且请先休息一下。晚间商曹主事李大人会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诸君在金城可以自便,不过咱们兰州虽是边陲,然法度严谨,民风彪悍,请姜郎君和贵随从自警。”
姓姜的东主躬身揖手还礼,
“大人千里相送之情,在下没齿难忘!今仅备薄礼,难酬万一,还祈不弃笑纳。”
说罢,他转头示意。两名随从即捧上金铤四锭,彩绢十端。却不料那属员坚辞不受,几番推让,终空手作礼而去。
姜东主送那属员走后,转身回到屋中,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主事的那名随从轻声叹道,
“这兰州好生古怪,属官小吏竟不敢私纳一钱。若法度真是严明若此,则此人的手段确不可小觑。只是此番行事,恐怕有些棘手了。”
姜东主面沉若水,他沉吟片刻,对手下人道,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见机行事便是。此刻天色尚早,我们不如去街上走走,探探这兰州的风声物议,再做计较。”
姜东主停了停又道,
“我们人地两疏,切记莫要轻起事端,坏了大事!”
众人一起拱手应诺。
一行人离开馆舍,随性在金城街头漫步。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要靠右行的规矩,几次险些撞上对面而来的行人。后来经好心人提醒,方自醒悟。他们谢过人家,忙转到道路的右侧。一出门就丢了个丑,他们不觉面上都有些微微发烫。
漫步在金城街头,却见这里街道并不宽阔,却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街面上的行人不多,人人皆靠右行,秩序井然。但遇长者,人皆礼让。男子不论胡汉几乎人人带刀。而女子则举止大方,不避生人。更有年轻的女孩子,大胆地眉目传情。引得几个血气方刚的护卫心动不已,若不是另有重任,早就忍不住要上前搭话了。
然而无论男女,金城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乐观自信的神情,这在其它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姜东主一行人一路走来,却是越走越觉心惊。他们原道这兰州必是边陲荒蛮之地,但如今看来,这里不但物产丰饶,更教化敦行,百姓安居乐业,竟似世外净土一般。
他们行到位于南关什字街上的骠骑大将军府门前,却见这里戒备森严,铁甲环立。门前的侍卫贯甲挎刀,一个个如泥塑木雕一般,无人稍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势和杀气。
姜东主眼睛盯住骠骑大将军府的大门,似乎要将大门射穿一般。过得片刻,他方收回目光。商队众人不敢多留,略看几眼便继续前行。
他们再行一段,便来到西关什字,这里是金城的热闹繁华所在,只见街道两旁的酒馆食铺林立。各色小贩们挑了担儿,川流不息地往来叫卖。
姜东主停下脚步,回首道,
“找一家清静些的地方,大家用些酒饭。也乘机商议一下。”
他身旁主事的随从应了一声,四处张望一下,迈步走进了边上的一家酒馆。店小二见有客人,忙迎了上来,揖手道,
“贵客里面请,可是要用些酒饭呐,小店的羊羹、羊肉可是誉满金城啊。”
那随从将店里外打量了一番,点头道,
“我家主人素来喜欢清静,你这家店我们包下了。你把其他人都清出去!”
小二为难道,
“哎呀,对不住这位贵客,小店从没这规矩啊。”
那随从摸出一锭金铤“啪”一声拍在案上,
“这个算是赔他们的。让他们走!”
小二见这阵势,哪敢作主,忙从后面请了东家出来。那店东家听了小二的禀告,急匆匆赶过来,老远就作揖行礼道,
“贵客大驾光临,小店蓬壁生辉!然小店开了这几十年,从来没有将进来的客人赶出去的规矩。请贵客千万原宥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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