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渐渐进入沉眠,但绝对不会睡实,稍有些非自然的声响也会弄醒她。这次她听见帐子口有动静,也不管梦里走到哪儿去了,恍醒过来一把摸着腰里的枪。这枪还是她男人留下的。
“谁哪?”
应传来一声委屈扭捏的细气。“我啊,我害怕。”
思嘉松了口气,是莲子。
“怕打雷?”
“怕的很!让我进来睡吧。”
“你可得小点声。”
莲子欢喜的爬进来,甩掉两只鞋,憋着笑躺在思嘉后面。“这么着,我可好过多了。”莲子蜷缩在角落里,享受着这拥挤带来的些许暖和。
“莲子?你没拿褥子。”思嘉要转身,却不能,只得半扭着头。
“不要紧,我靠着你就不冷了。”莲子拨弄着思嘉的头发。“嘻嘻嘻……”她低声的笑。
“睡吧。”
天不知何时翻了白,雨也停住,竟有阳光透过缝隙晒进帐子。
思嘉昨日开了一天的车,累坏了,仍在酣睡。
大家陆续从帐里钻出来,有三个大人,庞爷一个,坐着抽着烟斗,一个瘸子用丑陋的姿势伸懒腰,莲子用露水抹脸;三个小孩,桂月,桂生和一个小女娃。
那小女娃,至多有八岁龄,梳着两条可怜的短辫儿,脸上有泥,留着豁口,跟桂生傻呵呵的在土坡上耍。
“我来唱歌。”小女孩高叫着。她唱:
“手里抡着鞭子,
赶山羊的胡子。
财主搂着奶子,
我睡铺盖卷子。
只恨狗日的鬼子,
抢爷爷的拐子。
他们撒花色子,
像我衣上眼子。”她边唱边跳边哈哈大笑,很难说那是否是在唱,因为不能判断那是否是一种唱调,听起来好像人在又喜又悲时不知所措的腔。那是天籁的反面,是渊哮。这种声音,更加上了孩童的稚气。
“桂生!”莲子朝上喊。“梅花儿嗓子太大了,当心吵着思嘉姐。”
桂生听见,直朝小女娃摆手,但没得到理睬。
“再说,也别让人听见,这大清早的。”莲子补充。
“我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梅花儿自个儿嘟囔囔的,用小木棍戳着泥巴。“聋子好,虫儿是聋的,但可以飞。瞎子好,青蛙也瞎,可它们吃虫子。”她又自个儿哈哈的笑。“不过我不哑,只有死猪比我可怜。爹爹呀,我还真不哑,可以唱歌。”
“谁说你瞎啦。”桂生着急起来,先喊出口,再用手比划。
“土地爷说,他管着我瞎。”她回答。“明儿一早起来,说不定也会变成哑吧,瘸子,孤拐儿……”她恨命的戳泥巴,戳成一堆稀巴烂。
“莲子姐,莲子姐……梅花儿她又发起癫来了。”桂生逃下来求援,不过莲子正在煮饭。
“唉……”庞爷边磕烟斗边叹气。
旁边的桂月还披散着头发,在小丛灌木前折枝呢。她眼神迷离,垂视前方,小手搭在矮枝叶上面,摸一摸,咔吧折下来,嘴里嚼着狠嘟哝些什么。若不仔细听的话,根本不能弄懂她是在说任何一种拥有语法的语言。
“都断了……好……还……差一根……断着!……好……再有……断了!……断了!……断了……怎么样?……咿!(有荆刺扎了手)……来了又去……长了还折……折死你……折残了你……回头见……折!……”
“这女人发起疯来,谁也劝不住。真她娘搅和!”瘸腿的王富贵边歪嘴呵欠着边说。
“女人又怎么啦?!!”桂月猛然回首,本来煞白的脸庞突然充红,发出一种撕哑又尖啸的怒叫,好像地主婆发现男人在通奸时的斥责。这,不是十余岁的她应该发出的声音。她的胸前剧烈起伏,脚下是一片残花败叶。
扑嗵的一下,瘸子给吓的从垫着凉席的倒水缸上仰到地上去,四脚朝天。“哎呦,庞爷,救命!”
“嘻嘻哩嘿嘿哈哈哈哈……”土坡上的梅花儿咧口大笑。桂生看看,也跟着笑。
“这是怎么啦?”莲子跑出来,望着这片纷乱发呆。
“怎么啦?!”思嘉也从帐子里伸出头来。
“你说!女人怎么惹你了?说啊!你这独腿儿,三撑子,缺脚王八,残废蜘蛛!!”桂月突然像一头母兽般扑过来,大肆叫嚷,骂的王富贵直不起腰来。
“哎呦……哎呦喂,这谁家的疯子没管好呐,庞爷啊,您得帮帮我……”这瘸子当真自个儿挣不起来。好在莲子跑来帮庞爷搀起了他。
“我还跟你说孙女!别以为我腿不行就好欺负。你骂谁呐那不中听的!”瘸腿刚站实了,抡拐杖要打桂月,旁人赶忙劝住他,只掀起几阵风,砸在缸上砰响。
“瞧他那条‘腿’,多筋实。”梅花儿自言自语道。“残废蜘蛛碰上大花蚊子了。”
“王富贵!你别撒泼!”思嘉快步走来,一把将桂月护在身后。
桂月扶着她肩膀探出头来,朝着瘸子恶意的嬉笑。
“是…是她先撒的泼。”瘸子有气无力的说。
“哟,桂月姐姐得了个妈,好像小鸡找了只母鸭。”梅花儿拍着手唱。
思嘉听见,边走边朝着土坡作了手势,把一个拳头放在另一掌心里,嘴里轻呓着:“梅花儿……乖。”梅花儿见了,那烦恼凶戾的眼神好像夏夜收拢的荷一般轻柔沉静下来。
“得呢,吃饭吧。”莲子劝解着,猛然一眼瞄见桂月的脖子。“哎呀!这怎么弄的妹妹?”
桂月本已平静了许多,正低头轻摇着思嘉的手,听到这声叫唤,不禁浑身一阵剧烈哆嗦。思嘉感觉到那种震动,攥紧拳头站稳,装出若无其事。
“我……我忘了。”她不安稳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左顾右盼却又不敢看人。
“忘了什么?”思嘉和蔼的问她。
“忘了洗澡……忘了…对,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我……!!!”桂月好像从封冰下迸出的烧红的铁条,但思嘉紧紧攥着她的手,找着她的眼睛对望,把她的狂躁按捺住。
“还没梳头呢。”思嘉轻抚她的头,小心的修整额上的乱发。“来,妹子,小桂月,姐给你梳头去。”
桂月起先愣愣的看着她,突然一股子泪抢了出来,夹着鼻水,纵流满面,和低垂的干发一同现出悲痛凄怆。她轻声且努力的镇定着说,声音仍是被痛苦频频阻断,听起来是甚至有些好笑的完全失控了的语调。
“不…行,我真的……真的得洗澡。我太脏了,求求你……呼,思嘉姐,让我洗一洗。”
“妹子?”
“让我洗一下。”桂月的头歪着,看上去好像马上要死掉似的。
“可是没……没水呐妹子。”思嘉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轻柔语音回答。
“让我洗……”桂月摇摇晃晃,好像弱枝嫩柳随时会在风中折倒。“我用沙子……用石头……用泥巴……用泥土,用火……”
“说什么傻话哪!”
“这怎么了这是,快不行了?啊?”瘸子往前挪了几步。“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要洗澡呐。我说桂月……咱也不是小丫子了,哪弄的那么多毛病呀这是,咱昨天不是淋了一天的雨吗?”
“王富贵,你就别搅乱了行不行。”思嘉怒不可遏的朝他斥责着。
“尹思嘉!你凭什么朝我吆喝呀?论辈儿你算那盘儿菜呀!?”这瘸子突然强硬起来,这一句倒真管用,把她堵了个全塞。
“庞爷,您倒是放个话呀!”思嘉只好朝一言不发的老爷子求助。
“唉……”庞爷满面皱纹,磕磕烟斗,犹豫着回应。“智慧啊,你就少说两句吧。留着精神,不如想想咱的出路。”
“出路?哪有什么出路?!周围都包围了鬼子,不是投降就是哏屁。我早就说过,那帮人进来的时候,压根儿就不应该抵抗,就把村子敞着,叫他们爱拿的拿爱吃的吃爱住的住,也不用咱们淌那没用的血去呀。”瘸子说的来劲,拄着拐在那里走。他没有注意到,一把手枪已经瞄准了自己。
王富贵转过身,立时往回倒退了一大步,以为雷霆化成人形向自己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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