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但是，真正有了病，人们往往逃脱不了死亡的恐惧，无论穷人富人，谁都害怕有病。对于穷人，生病对他们来讲不仅仅意味着要受尽病魔的折磨摧残，还要使手中的钞票迅速变薄。

后来在医院中，我就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位中年人，不幸患上肠癌。为了让孩子上学，让老婆住上好房子，他拒绝任何治疗。因为他无法面对庞大的治疗计划所带来的经济损失与渺小的治愈希望之间强烈的反差。三个月后，儿子上了自费的高中，他却不可能知道了。

癌症对于现在的人来讲依然说起来要变色。

2001年4月的一天，我和爸妈在姥家吃过饭，直到天黑才回家。

刚进门，就听到隔壁的敲墙声。

这是暗号，发自A的家。

A和他的媳妇B是妈的同事，我家的老邻居。我叫他们A大爷和B姨。

听A讲，他是个遗腹子，他娘怀着他改了嫁。出生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瓢泼大雨。一个惊雷，把襁褓中的A吓得大哭不止。直到几天后，他的后爹被他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吐血身亡，而此时，他停止了哭闹。

A出生时这段传奇虽有点夸张，但总让我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或一跃成为名人，或冥冥中自有劫宿难逃。

九岁时，A又没了娘，靠放牛为生。后来，他在乡下娶了媳妇，就是B。再后来，工厂招工，他带着媳妇进了城，分了房，成为我家的邻居，直到现在。

A与B生活在城里，没有钱没有权没有文化没有靠山，一辈子精打细算的过活却也相安无事。A既没有成为名人，也没有遭到劫宿的追杀。

由于时常光临对方的家门，妈和B便设定了敲墙的信号。如此一来，等到出门时，对方早已经开门等候，很是方便。

这次的信号又快又响，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倒不是我们有用信号频率和强度表示事情轻重缓急的约定，只是人的行动往往受到情绪的支配。

听到信号，妈没有拖鞋进屋，让我回了信号，自己径直去了A家。

由于周末，我并没有急于写作业，捡一本闲书来看。

书不过读了几页，腰开始发酸。这是近段时间出现的毛病，解决的方法是有频谱治疗仪烫一会儿。

20分钟的定时就像冲锋枪的子弹很快用光。在第二个二十分钟刚过一半的时候，妈回来了。她的目光呆滞，脸憋的通红，显然刚刚哭过。

“咋了？”我知道肯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股市狂跌，楼市狂涨，似乎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A得癌了。”说话时妈的脸上茫然且无奈。我们都知道这对于A来讲意味着什么。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丢掉手中的书，也忘了腰酸，脑中一道道的闪过眼见和传说中癌症病人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张着嘴，惊呆得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话还是没说。

还是爸比较镇静，忙问一些具体的问题。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听妈仔细的讲述：

A几天来一直嗑嗽，并伴有低烧。他去医院打了几天的吊瓶，不见好转，痰中反而带上了血丝。于是妈劝他去医院拍胸片。

上午，A和B去拍胸片，结果是肺癌。

我们看病通常都是去一些小医院，为了省钱。小医院管理不严，做胸片的大夫又是妈的校友，所以B要大夫开了一张假报告单，对A隐瞒了事实。

A退休后每天晚上在一家酒店做更夫，用我的话讲叫包宿。B对妈讲时，他也未在身旁，所以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

5．

但是，很快，就在第二天，A便知道了。

A早晨回家后，便拿着胸片去医院看病。大夫看过胸片，再看看报告单，心中有数，便说自己水平有限，劝他去大医院看看。

这位大夫虽然在一家小医院里看病，但医术很高，他如此推脱，其中必有隐情，A因此生疑。

回家后，B便开始劝A辞掉工作。A越来越感觉到气氛的异常，反复追问。B本来也承受着同样的精神压力，禁不住A的连连逼问，一股脑儿的将事情托盘而出。

听到自己得的是癌症，A先是一惊，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也合不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接着，他大哄一声：“我操他妈的。”抱头蹲在地上。

据B说，坚强的A，竟然哭了。

随后，A在绝望中掺杂进一点点侥幸。这种侥幸来自于人对生命的吝惜。他想，或许小医院的片子不准。

又过一天，A和B去了大医院做CT检查，以证明胸片的错误。

然而，错误的不是胸片，而是他们的想法。

自此，A每天的表情就是隐藏表情，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的哀叹一声。

几天后，在众人的劝说下，B陪着A来到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希望可以遇到有回天之力的名医。

接诊的大夫四十多岁。他看了看CT的报告，再打量一下A的穿戴，开口便问：“你钱不厚吧？”

A连连称对。他最怕的就是医生宰他。

那医生果真没有宰他。只见他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下了诊断：“你回去养着去吧。你们厂长是我同学，你的情况我知道，这病你治不起。”

此时的A再也无法默默的把压力扛下去了。他瞪红了眼，把那大夫当成自己在农村时放过的牛，将所有的压抑愤怒恐惧仿徨通通的宣泄到这头牛身上，狠不得用鞭子抽他个半死。对他的牛大骂几声过后，A气汹汹的转身离去，丢下口瞪目呆的牛和左右为难的B。

A其实也知道，医疗费和治疗希望之间的差距或两者中的任何一项都是自己无法承受的。但他实在不忍善罢甘休。他是多么希望癌症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恐惧，多么希望有人能为他指出一条柳暗花明的快捷方式，多么希望自己成为劫后余生中渺小概率的一个分子而不是分母。

可是，他全失望了。

或许生在一个取义的环境里，人必须放下生命，例如刺秦的荆轲和抗战的英雄。但A没有遇到这样的环境。让一个人白白的丢下生命，义无返顾的走向死亡，任是谁都会心有不甘。

B紧跟着A跑出诊室，见他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大口的喘，又急忙折返回来，噙着眼泪恳求那牛想想办法。

那牛点只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缓缓的将烟圈吐出，让自己放松。他可能还没有遇到过如此刚烈的癌症患者，刚才果真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看B，见她必恭必敬，又神气了起来，发了一大堆的牢骚：“你瞧他那德行，也能看病？治好了也得被自己活活气死。我其实是可怜你们，才放你走了。我收你住院那还不就是一张单子的问题？可是到最后你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人财两空嘛。不过到那时你要再骂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现在呢，你看看，不知好歹！”

就这样，A和B结束了这次就诊。回到家中，心情更加的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