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还是黄金港
凤凰号试航的时刻终于到了。一整天里,无愚都在港口区里展露他那少见的笑容。
巨船下水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在一个全是工匠的港口里,凤凰号的建造,自然而然地受到所有人的关注。这一天,码头上就像过节一样,大概全城有一半以上的居民都跑到了玫瑰码头上,等待这一激动的时刻。此外在码头上游荡的还有那些正好途经此地的商队和船员,他们自然也不愿意放过这一日后可以在小酒馆里吹嘘的资本机会,这里面比较多的是北非人和阿拉伯人,此外还有乘机兜售性爱药水和锋利弯刀的小贩,吞火者和玩蛇的杂耍艺人——简直不知道他们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对城区卫戍部队来说,最麻烦的状况是当地黑人,总是固执地要在重要集会中带上他们的面具。这是铁神和战神奥达的面具,他们坚持说,能给我们大家带来好运。奥达万岁,黄金港万岁,他们跳着粗犷的舞蹈,把尘土踢到检查他们的卫队士兵眼睛里,然后横向蹦着离开。那些花哨的镶嵌着狮牙的面具吸引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注意力。
在走向船坞的路上,无愚突然在一支撒拉逊商队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家伙有几分臃肿,脖子粗短,在阿拉伯头巾下面露出了一点黑栗色卷曲的头发。
他走过去一把扳住他的肩膀:“萨冈,你在这儿干什么?”
萨冈惊慌失措地朝他咧了咧嘴,偷偷地朝几个马上围过来的阿拉伯商人摆了摆手,他似乎有点紧张,拼命地咽着唾液说:“啊,我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些是我的朋友。这是无愚先生,伟大的……恩,最伟大的造船工匠……他们听说了你这艘神奇的船,都想来……我告诉过他们这很疯狂,但他们都是些无限迷恋舰船的家伙……”
“哦。”无愚看了看左右,围着他的几个人,虽然穿着阿拉伯人的传统长袍,把脸遮盖在乱蓬蓬的胡子和头巾下,却有着碧蓝的眼珠,“你的朋友,他们也是工匠吗?西班牙人?”
为首的一名“阿拉伯人”冲他鞠了一躬,他身躯高大,脸上一副鹰钩鼻子突兀凛然,给人印象深刻,他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鞠躬的姿势显得高贵迷人,他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感觉,那是一种野兽一样的气质,像孤独的狼身上那种唯我独尊的优雅气质。
“你们是西班牙人吗?”无愚再次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人带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显露出来的孤狼气味和他很投缘吧。
“是的,我是卡提人。”那个人说道,“我的名字叫莫伊塞斯·唐·帕伦西亚·阿特亚加,事实上,我曾经是科西嘉的造船名匠莫塞特·瓦卡雷诺的学生,无愚先生,我不得不说,我在欧洲游历了十年,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位匠人拥有如此宏大的气魄如此高超的手艺来制造这样一艘巨船,请允许我向你表达一个同样痴迷于造船术的航海人匠的敬意。”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说无愚之前还有几分疑问的话,那么莫伊塞斯的这番言论让无愚觉得与他突然极其亲近起来。“这么说,塞特·瓦卡雷诺的学生——啊,在欧洲的时候,我和他很熟,你们为什么不走近一点去看呢?”
凤凰号就在前方的船坞里巍然耸立,它已经被正过来了,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树好了桅杆,帆索齐备,白色的风帆垂挂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风下不耐烦地抖动,她已经准备好出发去远航了。
莫伊塞斯用一种专业的眼光扫视着这艘,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驾御她的渴望来,那是一种急不可耐的的渴望。“伟大的船,也许只有圣经里的若亚方舟能与它媲美,”他惊叹着说,稍后,他转过身问无愚,“但是我有一点疑问,这条船的桅杆似乎太高了,以至于她无法穿出港口的那尊太阳神雕像。”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阿特亚加先生,”无愚承认说,“她要驶出港口,非常非常地危险,她的桅杆顶,距离阿波罗的胯下,大概只有半尺的距离高差。至于以后嘛,会简单一些,我这几天一直在计算一个一劳永逸的方式,我在重新设计主防波堤的水闸,只要降低港口内的水位,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可是今天她依旧很危险,”莫伊塞斯·阿特亚加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等到了外海,再把桅杆树立起来呢?完全有这种做法,你可以把树桅杆的工作全放在外港来进行。”
“啊,那我是绝对不会容忍的,”无愚眼睛冒火地说,“那就像一名淑女裸体出游在大海上一样。凤凰,不,我绝对不会让她这样出现在海上——我信赖她,她的控制系统非常地精妙,只要船长的技术够好,她现在完全可以顺顺当当地出港。”
“你说得对,这全靠技术,”莫伊塞斯妥协了,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谁?船长一定是位非常让你欣赏的人吧?”
“她叫雅蒂,你找遍整个南部非洲,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无愚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头仿佛有一点酸酸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了他的船还是为了漂亮的女船长。
“唔,一位凶悍的女海盗。”莫伊塞斯几乎是用难以察觉的声音低声咕哝了一下。远处有一队卫兵朝他们走了过来,萨冈仿佛很着急似的催促着他们:“啊,船长……莫伊塞斯先生,我们必须走了。潮水的问题,恩……你知道……”
莫伊塞斯用湛蓝如大海一样的眼睛盯着无愚,在和他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对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一伟大的时刻,无愚先生,你自己却不在船上吗?”
“这只是私人原因,”无愚微笑起来,“像任何一个高贵的先哲那样,我害怕坐船。”
那几位“阿拉伯人”匆匆离开了无愚。无愚则一个人顺着长长的堤道往外海走去,他一直走到了高耸着的阿波罗巨像脚边,那些巨大脚趾甚至高过了他的头顶,拥挤在这儿等着看船的人也有不少,有一些人甚至爬到了阿波罗的脚背上。收束的海面在这里波涛翻滚,水流很急,风也似乎大了起来。
他站在那儿等着,远处,那条大船仿佛一点一点大了起来,向着阿波罗,向着他直驶而来。他测量出来的数据非常精确,主桅的桅杆顶是擦着阿波罗的屁股过去的。海面上此刻只有二级风,但十几面帆轻松地抓住了它。凤凰号轻快地从金光灿灿的阿波罗有力的收束着的臀部下驶过,她似乎是在镜子上滑行,悄无声息地滑入海中,轻快的浪簇拥着她的左右。她确实很漂亮。无愚看着她在阳光下往来折返,宛如一场轻盈舞蹈,不由得泪水充盈满了眼眶。可要是把她和“大船”做个比较……无愚的心猛烈地痛了起来。他痛苦地意识到,那条神秘的大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存在,都在阻止着他朝向永恒和完美迈出的每一步。
“新的帆索系统设计得非常出色,”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声音,非常地轻柔,就仿佛东方来的最柔软的丝绸在风中抖动,“我猜想这会大大增加她的操作简易性,但在逆风而行时,它还是会变得非常麻烦。我猜得对吗?”
像被雷击一样,无愚猛地转过身去。他看见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子。他敢向铁神奥托发誓,她是从天而降的。那位姑娘穿着一件波斯式样的深绿色短衫,短得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肚皮,她那肥大的裤脚上满缀着流苏,映衬得一双桃红色的舞鞋小如菱角。看这副打扮,她就是一位来自中亚的普通商船上的舞女。
她大胆地注视着他,那一双像猫似的狡猾的美妙眼睛犹如一对朦胧的绿色宝石,仿佛永远充满了水汽而让人看不清楚。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无愚一瞬间觉得全身空空荡荡的,而变成了几乎是透明的水晶片。
她的脸掩藏在伊斯兰面罩的薄纱之后,无愚却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她,而且似乎与她相当熟悉。那就像一个消失在过去的无法追回的影子。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也许该在船头上试试前后四角纵帆。”那女孩在面纱后面轻声说,她的话里似乎有一丝淡淡的责备的意思,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雅蒂那双责备的眼睛。
有人对他的造船技艺提出了质疑,本来他会对此感到格外恼怒。但面对这双眼睛的时候,他的愤怒怎么也无法发泄出来。
“啊哈,”他干笑了两声,“那我就必须在船上树四根桅杆。这在结构上会造成很大的麻烦,你知道的,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做。”他想直盯着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看,但又担心这种粗鲁行为会让她突然回过头去。
她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无愚看见她仿佛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嘘了一口,把嘴边的薄纱吹了起来。那副薄薄的青纱在嘴唇边上的位置那儿,湿了小小的一点,不由得让人猜想到后面的红润嘴唇。
“可我曾经听说过,”她用一种非常慢,非常柔媚,但又非常自信的声音说,“就在这片海域上,有人见过十根桅杆450尺长的巨船。”
又是大船。“那只是传说。”无愚终于忍不住生起气来,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往海面上看去,似乎在寻找那条传说中的宝船的踪迹。
“是吗,……先生?”依旧是那种轻声细语的,带是微微带着责备口吻的语气说道。
“当然是这样,那种巨型船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无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和他谈话的这个女孩突然不见了。
一小队卫队正在朝他们走过来,为首的是码头卫队长多哥。他径直朝无愚走了过来,问道:“无愚先生,你在这边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吧。我们好象在码头上发现了几名捣乱分子。”
无愚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不,不,没有——我没看到。”
多哥用右拳触了触他的肩膀:“看你的船,她飞行得多好啊。”
“啊,什么?是,是。当然是的。”无愚说道,他再次回头看了看。
那一袭绿色的短袖衫仿佛消失在了空气里,周围依然拥挤着许多人,但是空旷异常。
来自光明之城的大船,哼哼,大船——那只是一个传说。呸。去死。无愚在心里头喃喃地自语。可是那个谜一样的女孩的话依旧在不停地撞击着他,这让他恼火异常。
凤凰号在远处的海面上漂亮地转折,升起了全部的帆,他远远地看到雅蒂站在高大的尾楼上,像指挥她的手指一样自如轻盈地指挥着这条船。她们飞快的驶向远方,然后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
无愚觉得自己仿佛要抓什么却突然抓了个空,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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