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陈嵩老成,再次伸出手,按住老杜的肩膀:
“杜大哥,你先听我说一句。在座诸位,除了这个大哥有紧急军务要回南方,其他人都不走!”
杜重光扫了大家一眼,发现只有丁旿冲他点点头。
“杜大哥你一定是听到了传闻,也看到这几天一直有人在忙着践行。有人要回江东,这个不假。但你也一定听说了,我们北伐军最能打的四个将军,王镇恶将军、沈田子将军、傅弘之将军、毛祖德将军,都留在关中了。我叫陈嵩,我手下是太尉专门训练出来对付胡人的骑兵。这位鲜卑大哥斛律征,就是我们的教习;他叫郭旭。手下有最精锐的北府骠骑队。最能打的军队都在关中。要只是为了保住长安,说实话。用不着这么多名将精兵。那么杜大哥你说,太尉想干什么?”
杜重光不说话了,满脸茫然,他显然觉得陈嵩说的有道理,但又有不解之处,正在内心挣扎,他身后一个老者向前迈出一步:
“年轻人,你不要用这种面子话糊弄我们。我们不懂打仗,但也知道龙无头不行。刘太尉在关中安排这几位大将。却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儿来总统。历观前代。十帅九不和,越是能打仗的,越是彼此不尿。太尉这样安排,难道真的是为了进取?以老头子我看来,怕只是为了维持。再说了,如果真的有西征收复秦州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设一个什么东秦州。大晋朝南渡以后,在江东设了南徐州、南兖州,很多当官的人在江东。却挂着豫州刺史、冀州刺史、雍州刺史的名号,我们都已经看清楚了,只要侨置哪个州,就说明那个正牌子州不要了。拿不回来了。今天侨置东秦州,难道会有例外吗?”
陈嵩不料流民中还有这样熟悉掌故的老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丁旿冲着老头一拱手。说老先生你有所不知,太尉设立东秦州。就是为了收敛流民中的精壮,打算练成一支精兵。
人们眼睛一亮。
陈嵩心里暗暗叫绝。没料到丁旿还有这样的急智。
杜重光抬起头来乜斜着丁旿: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太尉是咋想的?”
丁旿踌躇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流民中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突然指着他,说我见过他,太尉那天进城的时候,他就跟在太尉身边。
丁旿见此情形,自筹不能撒谎,乃一拱手:
“各位父老,我刚才说的句句是真,因为我就是太尉身边白直队队主、门下都护丁旿。”
杜重光一听他这个职衔,点点头,跟那个老者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丁旿,忽然就跪下了,身后的人跟着他呼啦啦跪倒一片:
“我们代表关中十万陇上流民,恳请丁都护带我们去见太尉!”
这一招出乎众人意料,丁旿先是先后一退,又赶紧向前一进,弯腰要把杜重光扶起来。不料这个人力气很大,丁旿没有思想准备,第一下硬是没扶起来。又去扶那个老者,老先生索性抱住了他的腿。丁旿到底是跟着刘裕混了好多年的,心思极其活泛,立刻向疯子打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马上翻出窗户,上马去太尉府上通报。丁旿知道这样一来太尉那边会有准备,乃扬声说既然如此,我带大家去,请各位父老乡亲都起来吧。
酒是没法再喝下去了,一干人带着这十来个流民奔太尉府去。路上不断有流民加入,到了距离太尉府两个街口的地方,他们身后已经是近两百人的一条大尾巴。
可是和太尉府门口已经聚集的人相比,算是很单薄了。
少说也有三千人堵在门口。
疯子等在路边,迎上来说看样子没必要向太尉报信了。
果然,一个校尉从府里出来,站在台阶上敲了一下锣,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太尉说各位乡亲辛苦了,你们稍等,太尉刚才在跟朝廷派来的人商议大事,现在正在更衣,马上就出来见乡亲们,请大家不要乱,太尉出来不要乱喊,最好推选出几名代表,这样能把你们的意思说清楚,太尉听得也明白,好不好啊?
丁旿冲着陈嵩和郭旭一拱手,打马冲着太尉府后门去。
俄顷,刘裕换了便服,轻裘缓带从大门里出来,丁旿像变戏法一样,跟在身后。
刘裕冲着人们一拱手:
“各位乡亲,我就是刘裕。按说应该我去拜访各位父老,今天却惊动了你们来我这里,府里地方小,装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委屈各位受冻,对不住了,请受我一拜!”
就这么一番话,简简单单、诚诚恳恳,很多人一下就掉泪了。
推举出来的三位流民代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个满身补丁的书生,一个穿着老式晋朝官服的老官吏,一起向刘裕还礼。礼毕,老官吏解开一个布包袱,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过头顶,跪下去献给刘裕。
那是一个卷轴,大半已经染红,红色中央有一个洞。
刘裕徐徐展开卷轴。初冬的阳光照过来,洒在卷轴上。
那是大晋朝全盛时一统江山的全国地图。北到上谷郡,南到交趾以南的九德郡,向西过河西直抵葱岭,向东过海直到乐浪郡的平壤城。虽然漠北有鲜卑,河套有羌人,但版图像一柄如意,蔚为吉祥,和两汉相比毫不逊色。都城洛阳,被诸多郡县拱卫,雍容堂皇。在大约荆州位置,在血迹中,有一个洞。
那位老官吏向前一步,对着刘裕,浑浊的双眼炯炯有光:
“太尉,我曾是敦煌郡主簿。自故郡陷落,我一直在流亡,但这幅图从没有离开过身子。为了保住这幅图,掩护我先走,前后折了两个胞弟,一个儿子,我本人也被刺中过一槊。还好那些年我身子骨精壮,经得起这伤痛。图上的血,就是我的。他们几个好亏,流干了血,也没染上地图一点一滴。”
刘裕出离感动,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数千人鸦雀无声,听老官吏苍老的声音中透出金方之气:
“太尉,我之所以要拼了性命,就是要让后人看看,大晋朝不是从来就这么窝囊,汉人不是从来就这样任人宰割。太尉帅大军北伐,老身高兴得彻夜难眠。我老了,没几天好活,就是盼着幸存的儿孙有一天上坟的时候,能告诉我大晋朝又活过来了,我们的疆界,又推到世祖武皇帝在位时那么大啦!”
这一番雄图大志,换个人说出来,刘裕也许会觉得矫情,现在从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嘴里说出来,像一把火,烧沸人的血。两行热泪顺着刘裕面颊流下来,他身后的白直队卫兵们,已经有好几个在转过身去抹眼泪。
老人颤巍巍走到刘裕面前,伸手抱住他一只胳膊:
“上次桓温北伐,老身希望一回之后大大失望了一回,这一次不同上次,整个关中,豪杰百姓,心思都被搅起来了,精壮后生都等着拿起刀槊打回去。民意可用,民力可借,此气可鼓不可泄!”
稍稍喘息片刻,泪眼婆娑地望着刘裕:
“太尉,你跟老朽说句实话,北伐真的就此止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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