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米利安从内阁总监府邸出来后,回到家中换了大礼服,便乘着自己的黄纹黑蓬马车赶到大剧院与皮希伯男爵、鲁让书记官等人看晚间戏剧去了。对于像他们这类的并非身处显要却又因为各种缘故实际地位比自己官衔要大得多的人——像马克米利安就因为宾卡基公爵对自己的言听计从——有他们自己的小圈子,这是位高权重的要人们所不能接触到的。而这个小圈子也因此而显得不那么庄重,年轻,充满活力和无所忌惮。其中我们这位阿布荣纳子爵也身处此列——我们得声明,他是个特例。当看了一晚上戏剧其实主要是彼此间聊天兼互相嘲讽取笑后,他便驱车回家,睡了稳稳的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用餐后,赶到军务省书记处的他突然想起昨天和内阁总监的谈话来。“好,就让我来看看这位布里克纳省长究竟是何方人物吧。”他叫来一位书记,如此嘱咐一番。马克米利安接着就悠闲地转到一边去了,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军方有自身建立的遍及全国的情报网,而他书记处是有权利调动一部分的——只需要垫付费用而已。实际上,军方内部私下做的情报生意相当一部分都经过他的手。马克米利安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花了金元还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得到布里克纳的详细情报也是迟早的事情。他抱着的就是这样一种令人钦佩的哲学。这件事之后过了大概一周。这段日子中布里克纳一家颇为清闲——除了布里克纳本人。他已经赶到南大营去了,将自己的妻儿留在帝都一所不大但是雅致的房屋里。布里克纳在这次“撒加密行动”中担任的任务,正是南大营正规军总指挥。实际上,要渗透南大营的最高层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是身份悠久而且富有的帝都贵族,所以高层指挥需要南方派人来。除了布里克纳之外,还会有其余的一些秘密培训的军官陆陆续续地到来。等经过一至两个月的磨合期,就是正式行动的时刻。之所以叫“撒加密行动”,是为了纪念想出这一异想天开而又缜密可能的计划的撒加密•德•卡南皮耶特子爵。这位智慧深远的老人是百合党的创始人之一,已于五年前过世,来不及看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密谋的成果。法修在院子里哈哈地笑着,左手高举着一把金色的口琴,围着修玛奔跑。修玛随着他的身子转来转去,局促不安,头晕脑胀:“少爷,少爷,等等,请把它还——噢!”他的腿上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一个打歪。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他从未见过的调皮的家伙,是属于不是天才就是顽劣无匹的那种人。这小家伙长着一头黑褐色的浅浅的柔软头发,微微有点圆的脸,带着刚刚高速奔跑后涌起的潮红。高翘而且白脂宛如乳玉的鼻子,悬在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下。脸上虽然稚气十足,却偶尔会露出一种略略可窥视到他父亲性格的严肃表情,此时那张圆圆的脸也会稍稍收紧起来。然而这种表情只是偶尔露出的,甚至一瞬而逝的。接下来他马上又会不安分地乱动,就像戏子们刚弄回来的猴儿,一松链条就会吱吱乱叫着上窜下跳。令修玛非常惊讶的是,通过这几天的闲聊,知道他居然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索玛》,也能将《叙事诗》(专为小孩儿所作,作为识字学文的育儿作品)里有名的几篇寓言一个个字地倒背出来。“哦,天哪,想不到他倒是个天才。”修玛心中暗暗地道。然而他自身就很年轻,禁不住非常地不服气起来,尤其是看到法修背出那几段诗后在他面前那洋洋得意地神情。作为吟游诗人,本身就是很需要记忆这种才干的。“好吧,小家伙,看样子你的确很会背诵,但至今为止也只限于琅琅上口的简单易懂的诗句罢了。你能将《米卢战记》里弥萨站在底亚高岗上激励部下们奋勇前进的那一段背出来吗?”修玛常看到他看这本书,而那一段又是《米卢战记》中有名的段落,故有此问。同时心中暗暗地笑着下子可难住他了。“我背诵得出来的话,难道你还能有什么礼物送给我吗?”小家伙背着手,满脸高傲地问。好家伙!修玛一激之下把他腰间的金色口琴拿出来,朝着小家伙眼前晃晃。金色的光芒在太阳底下闪烁得格外让人动心。“这个怎样?”法修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唉,小孩子和女人一样,都是看到漂亮的东西就动心的,而在缺乏理智和任性自私方面也是如出一辙。小家伙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又停顿下来,脑袋四处转转,眼中闪出急切的光芒。忽然他露出喜色,蹬蹬蹬跑到院子里一个隆起的地块,(我们不必为布里克纳先生的府邸院子竟然不平整而感到惊讶,因为这家房屋是很匆促找的,院子里尚未完全施工完毕。实际上,在都兰要找一处宜人的府邸可真不容易,地皮已经基本上被开发完毕了。)仿佛那就是弥萨脚下的高岗一样。“弥萨站在高岗上,背对着阴沉的天空,”法修深吸一口气后背诵起来,起初还有点迟顿,后来越背越流利:“……士兵们因为失败和饥饿已经丧失了勇气,他们用阴郁的眼神看着领袖……弥萨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隐隐有股热力:”背到这里法修挺直了身子:“‘士兵们,以往我们遭受到的一切挫折与失败,以及以后我们还要遭受到的艰辛与考验,似乎已经使你们丧失了作战的yu望。我从诸位眼中看不到有活力的神情……”心存好笑的修玛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他那神态,似乎已经把自己融入了那个时代,站在高岗上,面对着千百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战士:“……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玛地亚军,科兰军,他们都是一群胆小鬼。我们已经陷入绝境,只有拿出自己最后的勇气与力量才能得救……你们曾经是英勇的军团,战无不胜,让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外部的还是内部的——都为之恐惧……你们在克罗狄德送给他们凶狠的利剑和刀枪,在卡诺亚送上滚石与快箭,难道在利鲁,你们竟要乖乖奉上你们高贵的头颅?”“绝不!”修玛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与法修一样,对那段文字系知详尽。下一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更为惊讶地扫视着眼前这小孩子,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似的。对方没有察觉,正顺着修玛的回答意气昂扬地接着背下去。修玛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背完。的确,他还是个孩子,所以语调中免不了流露出刻意的夸张腔调、表情幼稚地激昂,还有着不甚体贴、略显稚嫩的挥舞动作。但他已经具备激情,还有着某种熟练的成熟。他的语调抑扬顿挫而富有感染力,竟然具备磁性!而他懂得用表情和手势来装备自己,提升自己,让听众不只连耳朵,连眼睛都被他所吸引。无疑这种种表现倘若出现在一个成人身上,会让人开口大笑;但一旦表演者是个孩子,就不得不让人为之惊讶。他那纯朴和幼稚以及冲动反而更添加了听众们所感染到的演讲者饱含的热情。突然间他手中一空,拿着的口琴已被法修抢了过去,原来这场演讲已不知不觉地完了。修玛想起口琴的赠送者的情谊,这才慌了神:
“等,等等。”修玛试图从法修手中拿回口琴,但竟然跟不上身体轻盈的法修的灵活脚步。法修恶作剧地围着年轻诗人团团转。修玛急得头上出汗:“少爷,这支口琴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是不可以遗失的。”“那你怎么用它来做赌注呢?塔西佗说,‘失之方知怜惜’。”法修吹着口哨蹦蹦跳跳。“……我发誓,一定会送你更好的东西。请还给我。”修玛可不敢说是因为确信自己会赢。“不——要”“拜托你了少爷,这件东西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法修把口琴放在嘴边吹,吹出来只是丝丝的出气声。他扫兴地把口琴口朝下抖抖,仿佛是觉得那里面有灰尘似的:“什么嘛,破玩意儿。”“对呀!所以——”修玛话刚说到一半,法修就打断了他:“不,就算是烂的,也是我的财产,我为什么要送给你?”“拜托了,只要能还给我口琴,我干什么都可以。”法修听得语气有松动,连忙讨好。“真的吗?”“真的真的。”修玛一手伸出来,心想拿到口琴后再慢慢摆弄你。“那好,”法修手伸出来一指修玛胸前:“我要你当我的仆人。”“啊?”修玛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这小家伙。才八九岁,却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充起大人来了。修玛不禁苦笑:“你要仆人做什么?”“当我的听差呀。”“听差!”“对。一个大人物总不能没有跟班吧?”“跟班!”“我走路的时候,要有个人跟在我后边,这才显得有体面。”修玛不禁又重新抬起头,端详着这小孩子。他竟然已经知道什么叫“体面”了吗?“不,”修玛恼怒地说。“要是让我认识的伙伴知道我竟然做了个小孩子的听差,会被笑掉大牙的。吟游诗人的身子不属于任何人。”无疑小孩子这个称呼大大地惹怒了法修,他把口琴狠狠往天空一抛。“啊——!”修玛被抽了一鞭子般大叫起来。如果他机灵点,就会赶上前去接住口琴。但他完全被这意外吓呆了。法修放开脚步,赶在口琴落下前接住了它。“听着,这口琴的性命还在我手里。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又是一抛,修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他随着这一抛给扯到天空上去了,头晕脑胀。“噢,噢,住手。再来一次就要了我的命啦!”见到口琴又被接住的修玛刚松了口气,就看到法修又要往上扔。“那么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仆人?”修玛的额头上掠过一丝荫翳,觉得自己为之自豪的自由身终于要受到玷污了,这心情无疑于保持贞洁的少女被迫献出她的第一次,又像是受尽拷打的高贵骑士最终忍不住吐露所要的秘密。“好、好吧,我同意,法修大人。”“太好了!我要去外面游玩,要有人跟着我。”法修一拍手高兴地说。修玛几乎禁不住笑出来。原来如此!这位小大人想去外面玩,又怕被人拐走而已。“到时候我牵着你的手,谁还看得出来谁是谁的跟班?当然是我在照顾你这个麻烦小鬼头啦。”修玛恶毒地想着,额头豁然开朗:“好吧,就这样。”法修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色,觉得有点不舒服。“哦,我忘了说了,你应该背着我。”“什么!”修玛大叫起来。要真叫这鬼灵精上了自己的头,自己也不用活了:“仆人也不用干这种事!”“在我的家乡就是这样。”法修冷静地说:“凡是名门贵族的受过正规礼仪训练的仆人们,都知道要甘于将自己的背脊作为家中小主人的驱骑。”“听我说,我也到过斯堪里达斯,并不知道有——啊!”他看到小家伙扬着口琴又要往上抛。“我说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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