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斯法帝国的司法象征之一,甚至比大藏省公邸还要深入人心的标志就是全帝国乃至全大陆最大的监狱——岗泰底狱。它总共有九层之高,而且深入地下两层,上面有八座塔楼,宛如一座坚实的城堡耸立在帝都北面市区。巴士底狱历来是关押政治犯、叛逆犯的要塞,除此以外,还关押了约六千余名各种各样林林总总的罪犯——当然,正如任何王朝都不可能避免的那样,冤狱多多。
帝国的司法界,自从法罗三世发明“密札”这一玩意儿后,由法罗大帝开创的盛世带来的清明法制除了逐渐走向不明晰、不公正、不规范之外,还额外加上了“戏剧性”这一因素。所谓“戏剧性”,就是指由于“密札”这一不安要素的出现,使得司法过程往往诡异多变,奇事迭出。“密札”指的是穆撒(皇帝)赏赐给重臣的签好名的空白拘捕令。得到这一拘捕令的臣子若是想把某个人请到监狱里坐坐,就直接在密札上写下那人名字,派仆人送到大藏省缉捕处——于是用不了一天那人就会不明所以地被闯上门来的宪兵抓走。这个制度显然极其荒唐,而随之引发的各种荒唐事件也不逞多让。694年也就是法罗三世开始统治的第十一个年头,有两位地位并不是很高的贵族:查理男爵以及特德雷男爵在某次晚间舞会上因为争风吃醋而结下冤仇,双方各自愤愤回府,各拿出一张密札出来就想把对方赶出——至少在近期内赶出——情人的身边范围。当然,我们不必奇怪为何他们竟然能取得密札,因为既然皇帝陛下可以将密札赐给重臣,那么重臣自然也可以将之赐给下面的官员或亲朋好友。于是第二天清晨,尚在睡梦中的二人就惊骇地看到穿戴整齐的宪兵前来逮捕自己,面上还带着讥讽的笑容。(显然宪兵们对这些往往不之所以、莫名其妙地送来,且可以任意调动他们的纸片儿相当不抱好感。)当二人在蒙泰监狱会面时,这才明白宪兵们脸上那股无法述说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彼此相对无言。这件事轰动了当时的社交界,成为帝都所有沙龙舞会中津津乐道的大笑话,其余波延续了整整一个月。
四个月后,两位男爵被释放出来时,他们共同钦慕的对象已经名花有主。当时的作家鲁道夫将这件事作为素材在自己的中写了出来,改用了“查理男爵和理查男爵”这样的名字,因为这样比较琅琅上口。此作大受欢迎,不仅畅销帝国各地,甚至遍及整个大陆,使“查理兄”这个外号变成了无人不知的“偷鸡不着蚀把米”、“冤大头”的代称。而这件事也给了我们另外一个教训,就是把名字千万取得多音节一点,要不怎么会是“查理兄”而不是“特雷德兄”呢?
像这样可笑的事例要多少有多少。实际上,有一阵子贵族界竟然流行以呆过监狱为荣,可见当时的那些上流人物们无所事事无聊到了什么地步。监狱里待遇自然比不上剧院上等包厢,原本是喜好猎奇、争强好胜的年轻人考验耐力和毅力的比赛,逐渐变成形式主义的敷衍了事。贵族们开始利用特权使得他们在牢里“观光”时有比较好的享受,乃至于蒙泰监狱里不胜其烦而开始专门设有贵宾席。这种前所未有的怪事传到皇帝耳中,连这位本身就荒唐得可以的至尊也觉得此事太荒唐了,下令禁止,才阻止了这道风气的流传。否则,“蒙泰监狱里关的就不是犯人,而都成贵族啦,太不成体统!”陛下如是说。不过也有传闻是因为陛下本人嫉妒那些能到监狱里去享受“另类生活”的臣子们。而一度盛行的密札也慢慢销声匿迹。然而,到了拉夫罗一世时期,密札制度却又重获生机,成为皇帝陛下赏赐重臣的贵重礼物。
不过密札也不全然是为了干坏事或者解除无聊的游戏而使用的。像就有贵族为了管教不长进的子女而特意把孩子送到监狱锻炼的例子。例如帝国名臣,红衣主教玛塞林。所以说,东西是好是坏,还是要看使用的人——这句谚语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当然,同样是玛塞林,就曾利用密札把无数阻碍者送入岗泰底狱——这是外话了。
帝国厉797年10月13日傍晚6时左右,岗泰底狱中地下一层的犯人们惊讶地看到一个景象:两名狱守拖着一副血淋淋的失去了知觉的躯体进来。这并非什么罕见的事,罕见的是这副躯体明显非常小,非常轻,仅仅为狱守们的身高的一半。监狱中的住客们皆屏声静气,从门上唯一的窗口看着狱守拖着这小小身躯从走廊走过。血一滴一滴滴下来,淌在地上。
“天哪,是个孩子。”似乎悄悄地有这样的惊叹声,但轻微几不可闻。
接着,一声“咣当”的开门声,回荡在走廊之间。看样子是狱守把那躯体送到牢里。接着是同样“咣当”的一声锁门声,步子响起来,渐渐远去。待到步子声转入拐角,完全消失,监狱中的声响才渐渐起来。在795年的时代,对于监牢中的犯人待遇还不算严厉,除非极其重大涉及秘密事件的人物,是很少有隔绝处理的。所以牢房中的人虽然只能从门上的小窗看见对面犯人面孔,却可以用谈话来弥补不足。
“喂,喂,你瞧见了吗?竟然把一个小家伙送进来了。”第三十七号牢中的家伙轻轻朝对面嚷道。这是个方面孔,红脸色,满面胡楂的中年人,眼睛锐利,枯黄的须发缠绕,身形略有点佝偻,指甲长而肮脏——典型的牢犯。在牢里能保持这样的红面孔很不容易,不知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个侏儒?或者矮人?”对面的家伙嬉笑道。在这里还能够嬉笑出声的,不是刚关进来还没有被折磨得丧失生气,就是已经住久得习惯了听天由命的家伙。而这位先生不幸是后者,是个愤世嫉俗而不为世俗所容的人。他脸型瘦削,面色饥黄,和方面孔先生恰成反比。
“帝国的矮人现在只生活在高毕索山区。”瘦先生旁边,也就是小家伙被扔进去的牢里的人插口说道。这是一道苍老的北方口音。
“喔,喔,大学者,你又来啦?”瘦先生吹着欢快的口哨,乃是十多年前流行的乐曲:“你学了这一身好知识,可把你送到这里高就来了。”瘦先生大笑起来。那人身子抖了一抖,顿时萎靡了下去,喃喃说道:“你不也是一样?”这是个白发老头儿,眼睛混浊无神,带着几粒眼屎,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
“不一样,那可不一样。我可是轰轰烈烈地造反,什么事都干过才进来的。而你这个可怜虫,却因为好歹不歹写什么书被抓进来。哈哈哈,真可笑。难道你把皇帝陛下的风liu丑事曝光了吗?”
“敝人尚没有得蒙陛下召见的宠幸。”老头儿挺直身子庄重地说,显然他对至尊有着极大的敬意。
瘦先生呸了一声:“敝人?宠幸?啧啧,牢里头还这么装模作样的,我看你是被关得不够!”这句话对于老人来说太伤人了,老头儿身子又是一抖,转过身去不言语。
瘦先生看到这样子,又大大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道:“我记得你被关了7年吧,你以为还能出去不成?得了,凡是来到这地下的,这辈子就别想被放出来了。”
老先生身子这回大大地震抖了一下,发出一道沙哑沉闷类似于哽咽的声音:“会有大赦的,至高无上的陛下是宽仁慈爱的。”
“大赦也到不了这里来!”瘦先生凶狠地反驳道。他被关了十几年,早就对出去这个鬼地方断绝了希望,所以特别看不惯还抱有希望的人。
“会有大赦的,会有的。”老人仿佛没听到似的佝偻起身子,重复道。瘦先生还想说什么,被红脸制止了。
“够了,卢布撒。他是个老人。”
“是个老糊涂。”卢布撒又吹起了小调,但这回是一种尖锐跳跃的旋律。他吹了一会儿停下来,又问老人:“喂,老头儿,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了?”
“上帝,真惨!”老人不由自主地念道。他轻轻地揭开小孩破碎的衣裳。被那严酷的伤势吓坏了:“难道对于小孩子也要施与这么重的刑罚?七年前都还没有这么严厉。”
“这就是你那位陛下的仁慈。哪,哪,看哪。大藏省一定以为最近的小孩子都营养过剩,需要放血。”卢布撒回答道,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乘胜追击。老人家对这句讥讽没在意,自顾自地检查着小孩儿身上的伤,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呢。”“这更好,对于治疗皮肤病大有好处。”“杜米埃先生,我记得你曾经学过医。”红脸说道:“这孩子还有救么?”杜米埃的回答是摆了摆手,差点造成红脸人的误会:“他没有生命危险。执刑人很熟练地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但不至于致命,伤口也用药剂处理了。”
“这就好。”红脸舒了口气,卢布撒用奇异的目光瞅着他:
“啊,啊,变天了。大盗基比也发善心了吗?看来我们这位小囚犯倒是位天使了,他是来这人间地狱感化罪人的。”他转过头去:“这么说杜米埃先生也一定聆听到了小天使的福音,所以才拥有了希望啦。阿门,赞美主!”
“别闹了,卢布撒。”红脸人,外号“大盗基比”,真名基巴斯的男子说道。他的话中有一股沉静的震慑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虽然牢里彼此间是无法互相接触的,但这个男子似乎还是很得玩世不恭的卢布撒敬重:“有人叫我照顾照顾他。”
卢布撒愣了一愣,不由得把眼睛往左边一瞅,好像想绕过墙壁看到隔壁牢里似的。
“原来不是小天使,而是个幸运儿哪。见鬼,既然有大人物罩着,为什么又被打成这鬼样子?”
“是大人物,只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一种而已。”红脸汉子闭上眼不说话了。
深深的夜,好像无穷无尽的凝固的黑色固体一般压下来,逼得自己无法呼吸。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烈火中烧,刀从中打滚,岩浆中沸煮。想大叫,却觉得嘴中被塞住了似的,梗塞着吐不出气来,宛如岩石狠狠地从自己胸脯碾过。千百个奇奇怪怪的铁质的东西在身上动作,拉锯,摩擦,钉钻,切割,痛得自己想大叫大嚷在地上打滚,甚至狠狠一头往墙壁撞死了事;偏偏却丝毫动弹的力气都没。痛苦折磨成焦灼,炙烤着他的心,让他几欲崩溃。
突然间他觉得仿佛传来一阵微风,轻轻抚mo着自己灼痛的肌肤。接着自己被空荡荡地举了起来,一时间背上一空,轻松了许多……他欢喜得几乎哭出来,因为几天来自己一直在受着拷打折磨,想不到竟然还能享受到这一片轻松。他想睁开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来,只看得到一片黑……
他突然发现,之所以什么也看不到并非是自己眼睛睁不开,而是,现在正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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