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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之城 沙巴克(1 / 2)

这篇文章是关于一个诅咒之城(沙巴克)的故事,里面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城池和一代人的恩恩怨怨,

龙昊: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恨可以恨成这样。满城将士的血,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为了玲珑,他葬送了多少无辜生命,他又背负了多少血债。我知道,除了玲珑,他什么都不在乎。

可如果此刻,他知道玲珑已死,他会是怎么样的表情。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我是沙城的主,我不能失掉我的沙城。

绛雪,我可怜的孩子,爹爹顾不上你了。

桀:

当城主把绛雪交给我的一刹那,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报仇。我知道,凭我的力量,可能连沙城都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我也无法养育这个孩子。

仓皇之间,一个想法渐渐在我脑子里成型,我要把这孩子交给雷阙,让雷阙来养育这个孩子。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被他们抓住,我故意告诉雷阙这是水玲珑的孩子。这一切,到最后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最后的胜利者,是我。

我的时间不多了。绛雪,去吧。去杀了你的仇人,要回你的沙城。

淞:

红颜祸水,祸水红颜。这句话是多么无上的真理。

当她从婚礼上出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意识到,这沙城,已经到头了。也许一开始,我就该极力反对,反对城主抚养这个孩子,反对城主把她带在身边,反对她成为沙城将军。

再多的也许也晚了。她来了,来要回属于她的沙城。她以如此残酷的手段杀死了绯炎和拓,这个女孩,一定是个魔鬼。

可是,为什么当她砍下我头颅的那一刻,我却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她,究竟为什么而回来?

拓:

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不该背负起这样的命运。她有她恨的权利。

上一代的恩怨,为何要延续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结果,让她一个人承担。

城主,到最后这一刻,你究竟明白自己爱谁了没有?或许你不明白,可是我明白,你爱的是绛雪!可是,你依然没有感觉到。

她回来了,她不是为沙城回来的。

可她为什么回来,我也说不出来。当竹笛刺透我心脏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

绯炎:

我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不然,沙城不会遭来灭顶之灾。

当她看我的时候,我觉得浑身发冷。那是恨,她恨我。她恨我道破了她所有的美梦。

城主,我知道我错了。当她离去以后,我看到你寂寞的眼神,我才知道,爱情,原来真的不可替代。从头到尾,你的心里都没有我,即使没有绛雪。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你。哪怕你从来没有正眼看我。

因为,爱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

绛雪:

那天,您把我从傲雷堂冰冷的椅子上抱起来。我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神。

这十多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您。虽然从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您的心里没有我,有的是一个和我长得很相似的人。但我没想到,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心给您,身子给了您,我不悔。

大婚那夜,桀把我带走了。我本指望您来找我,只要您来找我,我就可以放弃一切跟您走。可是您没来。您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我杀死了您的手下,因为他们阻止我来看您。我,只是想来看看您。

我来,只想知道您是不是爱过我。可是,到最后您依然没有说。

我已无话可说,只有在心里再唤您一声。阙。

您是我来这人世一遭,唯一的目的。

我恨您。因为您从未爱过我。

雷阙:

玲珑是我这一生,心里的毒蛇。她啃噬着我,日夜不停。几十年了,我没有一刻安宁。

我一直以为,我的心里只有玲珑。直到大婚那一晚,她不知所踪,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原来,一直盘旋在脑中的那个影子,是她,不是玲珑。

没有派人去找她,我只希望她离开了我,会过得快乐一点。

四年后,她回来。在皇宫中,她笑容依旧,却是我从未看过的娇憨美丽。只差一点,我就抱住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只差一点……

她死了,在我的怀里。竟是那般安然。

这爱,这恨,这沙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头,突然一阵绞痛。

我的泪,滑了下来。

诅咒之城(恨沙巴克)

阴云压城。

城欲摧。

旷野上茕茕孑立的城池,静如太古。阴沉沉的天底下,偶见刀戟银光闪烁,寒如冷月。

城下,二十万大军静静环伺。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魂守尸。

尸首堆积如山,刺痛了主帅雷阙的眼。

三年来辛苦训练的精锐之师,都是他的朝夕相处的弟兄呵。曾经嘉奖过的头颅浮沉在血泊,曾经笞责过的背脊断裂在泥淖。他忍!鲜血染红了青石城墙,他也忍!

所有的付出,只为攻破面前这座诅咒之城——沙巴克;只为夺取城中那名让他相思刻骨的女子——沙城夫人。

他忍。

忍到对手的箭枝尽,气力懈;忍到对手的刀锋钝,悍将疲。

夜将尽,灯未灭。

晦暗的灯光下,沙城的主人龙昊赤裸着上身坐在塌上,肩上的刀伤早已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剑眉紧锁,指甲深深嵌入掌中。

沙城遭困已经数日,再不突围便是死路。

沙城上下数十万性命掌握在他手中。更让他揪心的是隔壁房间里已经疼痛了两天两夜仍不见分娩的妻子。

他的沙城,真的气数已尽?

天又亮了。

还是那般灰暗。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死寂的天空,那个折磨了她母亲两天两夜的孩子终于降生了。

“夫人,您看,是个好俊俏的女娃儿呢。”将包裹好的孩子送到玲珑面前,稳婆终于送了口气。

只是,生产已经耗尽了玲珑的生命,她已经永远看不到她的女儿了。

……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

寒风啸,残云卷。

青石城墙两侧,战斗是史无前例的惨烈。城上城下,箭似飞蝗,落石如雨。

雷阙紧抿着唇,看着城墙上那个身披银白战甲的魁伟身影。就是这个男人,让他多年的等待化为乌有。

寒风中,双手紧握成拳。

他恨。

刀已钝,将已疲。

战争已近尾声。

看着部下一个个变成脚下横成的尸体,龙昊牙关咬得浸出血来。

私人恩怨,为什么要选择战争?瞪视着城下那个穿着黑色玄铁战甲的男人,他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城主!夫人生了!”一名侍卫慌慌张张跑上城墙,跪倒在龙昊脚下。“是个女孩儿。夫人,夫人她……”

“玲珑怎么样了?”一把抓住侍卫的衣襟,龙昊哑声问。

“夫人因为难产,已经过世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侍卫的嗓音颤抖得厉害。

胸口一阵剧痛,化做鲜血喷出,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竟是说不出的妖冶。

低低地喘息着,他挥挥手,无力地道:“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

……

孩子很快被抱来了。小小的,被锦被包得严严实实,那眉眼和玲珑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轻轻将孩子抱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抚mo着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他的泪,不可遏止地滴落下来。

然后,他决然地将孩子递给身后的桀,道:“立刻带我女儿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桀大惊,跪在他脚边。“我不能走,城主!”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的主,就带着我的孩子走!”回头睹了一眼城下的敌军,他笑了。雷阙,如果你真的是冲着玲珑来的,你又要失望了。

“城主,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看着漫天遍野纷飞的雪花,看着落地即被染成鲜红的洁白,他轻声道:“就叫绛雪吧。桀,快带一队人,保护孩子走。”

“城主,您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我是沙城的主,宁死也不能苟活。”

一颗鲜红的信号弹升上天空。

暗道已通,里应外合,沙城唾手可得。

轰隆一声,沙城城门坍塌了。雷阙静静地看着这座十年来坚不可摧的诅咒之城分崩离析,唇角勾起一丝没有笑容的笑意。

军队如潮水般涌入,喊杀声震天,血肉飞溅。

沙城皇宫。

煌煌的石匾,四分五裂。雷阙一步步踏过碎石。

这里是沙城的皇宫,沙城的心脏。

屋顶被攻城的投石压塌了半边,鹅毛雪片飘落,薄掩满地血肉泥泞。

一间一间走过,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盈的女子,那个已经毫无生气的女子。

满床的血污尚未清理干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脸安然。她的丈夫,沙城城主龙昊,身中数箭之后,自刎在她身边。

她死了!她竟然已经死了!在他熬过十年非人生活,攻破沙城站到她面前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的尸体!

雷阙仰天长笑,却不知眼角泪已悄悄滑落。

恍惚间,竟是十年前银杏村蔷薇花架下,那个身着一袭雪白衣衫,编织着花环的绝色女子。

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随风飘散的蔷薇,巧笑倩兮。

“阙哥哥,此去盟重路途遥远,请多珍重。恕玲珑不能远送。”盈盈一福,花香扑鼻而至,便是雷阙这般冷血男儿,也是醉了。

等从盟重回来之后,便向她家提亲吧。他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抚了抚那满肩的青丝,转身上马。

他不会想到,那日一走,竟是永诀。

当他九死一生逃离白骨遍地的大漠,历尽千辛万苦回到银杏村时,他得到的却是她嫁为人妻的消息。

沙城城主龙昊娶了她,她成为了高高在上的沙城夫人,那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他应该为她高兴吧。可他恨,恨她这般轻易就将十几年的感情抛进回忆。

负手立于银杏树下,依旧是满眼艳红的蔷薇。那般娇艳的红色,像一团火球,灼痛了他的心。

伸手摘下一枝艳红,稍一用力,妖花红消,零落成尘,唯有香如故。

这一香,又是十载流年刻骨。

十年,人生经得起几个十年?他已经在她身上耗上了两个十年,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尸体!

这十年,他逼迫自己远走他乡;这十年,每个夜晚他都堕入最深的地狱。相思刻骨,他只能摧残自己,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和龙昊颠鸾倒凤,只嫌良宵苦短?

经过十年,他终于有能力与沙城抗衡,终于能够从龙昊手中夺取她,终于攻破沙城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死了。

没有只言片语,只留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身体。

水玲珑,你够狠!够绝情!

恨意喷薄,他举起刀,发狂地劈下,将玲珑和龙昊的身体劈为两段。

红雨万点。

碎桃花。

房中已经起火,不久便可燎天。

一将功成万骨枯。

城中,哭喊声已渐渐死寂,唯有这班驳的火苗,还散发勃勃生机。烧吧,烧吧,焚尽一切恩怨。

然而,这一生的爱恨,岂是这火就能烧得尽,焚得灭的?

“首领,我们抓到了一队试图逃离的人。”

副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逼得雷阙将所有的情感敛入冷凝的眼中。“我不是说过,但凡沙城之人,杀无赦么?”

“是。只是这人手中还有个才出生的女娃儿,属下不知如何处置。”

缓缓转过头,看向桀手中的女婴。才出生的孩子,似雪团儿一般,那模样儿,竟和玲珑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你和龙昊的孽种么?玲珑。

把孩子抱在怀中,他冷冽的眼看向桀。“孩子可有名字?”

努力挣开守卫的钳制,毫不畏惧地正视雷阙,桀目中泛着丝丝嘲笑。“有,她是城主的女儿,她叫龙绛雪。”

你也会心痛吧,雷阙。

最心爱的女人和最痛恨的男人所生下的孩子,抱在你的怀里会不会觉得烫手?我打赌,你不会杀她,你绝对不会杀水玲珑的女儿!就算,她的父亲是龙昊。

“绛雪,绛雪……”抬头看着满地的血红,雷阙挥挥手。“你走吧,只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好运气了……”

玲珑,你死了,可你的女儿还活着。我不会放过她的……

四年后

时间,能在流逝的同时,带走一切过往和伤痛么?

也许它能,也许它不能。

只是,四年前被战火涂炭的诅咒之城沙巴克,四年后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城主雷阙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这片他的领地,没有笑容。

时已近黄昏,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匆匆驶入禁闭森严的沙城皇宫。

绛雪小小的手将垂帘拨开一条缝儿,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急得身旁的柳嬷嬷连忙拉下她的手,嘱咐道:“姑娘,等下见了城主,你可得守规矩。不然城主一个不高兴,嬷嬷和你都没命了。”

“城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小小的人儿,那柔柔细细的嗓音早已经有了不属于她年龄的风韵。

“这个,这个嬷嬷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城主性格古怪,所以我们都要小心一点。”

若是一般的孩子,柳嬷嬷绝对不会和她讲这些。只是这个孩子,虽然才四岁,却早显得比其他孩子老成。

四年前,一位满面风尘的男子将这孩子带到自己身边,给了她一生也用不尽的财富,只要她好生照顾这个还未足月的孩子。

四年后,还是那个男子,将她们带回了沙巴克。

“我们到了。下来吧。”轻轻将绛雪抱下车,然后拦住尾随的柳嬷嬷,淞道:“城主只要见绛雪姑娘,嬷嬷你请到偏厅等待。”

“可是……”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可她怎么忍心让这小小的人儿去与传说中恐怖的沙城城主共处?

“嬷嬷,我不会有事的。”

小小年纪,却已懂得安慰别人。柳嬷嬷眼中泛起一阵泪意,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儿消失在青石大道的尽头。

傲雷堂

这是雷阙平时休憩看书的地方,前任沙城城主龙昊夫妇葬身的地方。

绛雪静静地坐在淞给她安排的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地方她来过。冥冥中,好像有两双温柔的眼睛在凝视着她。

雷阙到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小小的人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不哭也不吵,只是安静地看着四周。

玲珑和龙昊的孩子,四年之后再度见面,已是出落得格外标致。她长得更像玲珑了,那眉那眼,那颦那笑,仿佛那早已香消玉殒的玲珑再度站到他的面前。

“阙哥哥,不要脸,大欺小,变龟蛋……”

满眼的蔷薇艳红里,还是那张倾城的容颜。

早已该忘记的前尘往事,却是一幕幕清晰闪现。

那双滴溜溜似葡萄般的眼珠儿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到一丝狼狈。这般小小年纪,却好像能把他看穿一样。

“我是雷阙。”把她抱下那冷得刺骨的椅子,他将她抱在怀中,一袭厚厚的貂裘裹住小小的身躯。

“雷叔叔。”

冷冽的眼闪过一丝怒意,“我有叫你这样叫我?”龙昊的孽种,休想和他扯上一点干系!

若是一般的孩子,早已吓得号啕大哭。绛雪只是听话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吩咐。

“叫我阙。”

“阙。”

“很好,”抚mo着她柔顺的头发,他沉声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可明白?”

“那嬷嬷呢?”

“她回继续跟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成长得让我满意。”

玲珑,戏已经开始,你和龙昊在看么?

绛雪和柳嬷嬷被安排在皇宫北侧的一方小苑内,丫头侍卫倒也想得周全。

请了沙城最好的老师授课,偶尔,雷阙也会亲自点拨。只是,他来小苑的次数,屈指可数。

绛雪学东西煞是用心。这般娇小的人儿,不偷懒,不叫苦,且是冰雪聪明,稍稍点拨,便是领悟。

深夜里,看着那小女娃儿,绛纱金盏的灯下,擎一方素缎,金针频度,彩线轻抛,不多时蔷薇花瓣便活生生地绽开。纱影映娇颊,我见犹怜。

柳嬷嬷不禁叹息——

这小人儿可知道,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世传子孙,那慧却要薄,方得点破蒙昧,一针见血,惊艳这混沌俗尘。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xiu?

更何况,那阴晴不定的沙城城主,看起来并非真正疼爱这个孩子。每次看她,他的眼中都有难解的恨意。这般惹人疼爱的娃儿,得不到真正的疼爱,却又细心栽培,她看不懂,也看不透……

绛雪并不去想这些。她安心得很,好像生来就在这方小苑中一般。跟着师傅和嬷嬷,就算没有人做伴,没有消遣,春去秋来,也就这般过了。

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

十二岁,她正式以贴身侍女的身份,回到雷阙身边。

快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他会是什么样呢?坐在阴冷的傲雷堂里,绛雪静静地等待雷阙的出现。

十二豆蔻年华,那人儿已出落得如含苞待放的蔷薇,艳光四射。雷阙斜倚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张早已刻画在心底,抹不去的容颜。

“城主。”看到雷阙,她款款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福。

扑鼻的蔷薇幽香,雷阙只觉得心头一震。

恍惚间,还是那张千年古树下出尘的绝色容颜。

玲珑,玲珑!他心头永远挥不去的一道疤,稍一碰触,便痛至骨髓。

扣住那小巧的下巴,强逼她抬起头,他微怒道:“我告诉过你该怎么叫我。”

“是。”轻轻垂下眼帘,她柔顺地应了一声。

该死的谦卑,该死的柔顺!狠狠地推开她,他大步走了出去。

雪后初晴,沙城迎来多日不见的灿烂阳光。

难得无事,雷阙晚起了一些,靠在床头看书。

此刻,他的心思不在书上,只看着腿边静静绣花的小人儿。

十二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却是难得的娴静。

她知道怎么体贴他,关心他。天凉的时候,早晨出门,她也会包好衣物交给随身侍卫,嘱咐他们为他披上。就连老实少言的淞,也会在他耳边夸赞她的好。

他自然也明白。那般小小年纪,要承受他的喜怒无常,她也毫无怨言。只是,一想到她的龙昊的女儿,他心中就如针刺一般。那张与玲珑越来越像的面孔,每看一次,他都觉得不是滋味。

“绛雪。”他轻轻唤了一声,看着那双璀璨的美眸淡淡含笑。

“您有什么吩咐?”

不语地抚mo那头柔顺的黑发,轻轻地呼吸着他熟悉的蔷薇花香,许久才道:“难得天晴,出去走走吧。”

“您和我一起去吗?”

看着她眸中泛动的惊喜,他的心颤了一下——她始终还是个孩子啊。不管怎么样成熟老成,她心中还是期待能像同龄人那样开心地玩一下吧。

冷香扑鼻,放眼望去,那一片梅林,开得正艳。

梅花树下,那娇小的身影,静静地看着他。蔷薇色的衣裳,映着满地的白雪,竟是说不出的妖艳。

她出生的那天,也是大雪漫天飞舞吧。只是那雪,已经被沙城将士的雪染得绯红。绛雪这名字,不就这样来的么?

一转眼,十二载已经无声逝去,为什么他还是忘不掉,忘不掉?

“您怎么了?”一双白玉般的小手轻轻抓住他的披风,细细柔柔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若是您不喜欢,我们还是回去吧。”

又来了!那般善解人意,在他看来却是令人无比痛恨的谦卑!为什么她不能像她母亲那般……

耳边仿佛传来丝丝讥笑。她为什么要像她母亲?凭什么又要像她母亲?

十二年了,不是忘不掉,只是他抓着回忆,不愿放,也不肯放而已……

重重地闭了闭眼,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转身离去。

阳光下,那魁伟的身影竟微微有些佝偻。

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真的是老了……

“该死!”披着一身风尘和战火,雷阙捂着肩上的伤口,略微趔趄地走进傲雷堂,阴冷的眉间锁着暴怒。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名不见经传的行会前来攻打沙城,妄想拿下这座塞上要塞。尽管付出了惨痛代价,却依然如飞蛾扑火一般,一次又一次前来。

辉煌不过二十载,这是历代沙城城主以生命换来的教训。诅咒之城沙巴克啊,任何与它沾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龙昊在统治沙城十八年后被他击溃。而他接管沙城,也有十五载了。

辉煌,真的不过二十载?

靠在门上低低地喘息着,眩晕中,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伴着熟悉的蔷薇花香,飘然而至。

“您受伤了!”轻轻扶住他摇晃的身躯,绛雪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口。

“放开我。”他怎么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伸手想要推开她,却被她轻轻握住。

“我知道您讨厌我,可是您的身体要紧,等您好了之后再来惩罚我吧。”幽幽的嗓音,带着丝丝怨怼。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有所不满,这个十五年来无欲无求的孩子,第一次那么固执。是因为他受伤了么?

麻利地取来清水和药物,颤微微地解开他的衣物,一条狰狞的刀伤赫然呈现在眼前。“疼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她问。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触了一下,他浑身一战。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闭上眼抵御伤口处火烧般的疼痛。

即使最轻微的颤抖也没有逃脱绛雪的眼睛,连忙停下手,轻轻吹着伤口,小女儿般的娇憨。

那种心悸的感觉,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回头凝视着那双黝黑的美眸,他竟狠不下心去推开她。

“离我远一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她什么也没说。

为他披好干净的衣物,她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然后像往常一样离开。

想要伸手抓住她,却发现伊人已经飘然离去,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最后蜷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雪又在下了。

想要覆盖满地的殷红,却不小心将自己沾染。

红色,绛雪。

终于逼退了又一波猛烈的攻势,沙城迎来喘息的机会。

负手立于窗前,雷阙如顽石般坚毅的脸上,是惯有的漠然。

“他们是想耗尽我们的锐气,然后再做打算进攻。沙城军队虽是锐不可挡,强弩之势,最后也终归失败。”

身后,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为他披上披风。然后一针见血指出他担心的问题。

剑眉微微上挑,雷阙转身看着那娇小的身影,略微有些吃惊。

她的冰雪聪明,他是知道的。但他不曾想到,连兵法她也会略知一二。

“那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片刻惊讶过后,他唇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若是她真的聪明,那么留下她,将会变成一种错误。

那双秋水明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然后,红唇中吐出坚决肯定的字眼:“冲出去,不顾一切冲破包围。”

“冲出去?难道你不知道如果硬冲的话,我军会有多大损失么?”

“损失是肯定会有的。可是如果不冲出去,那么满城的人,都只能等死了。”

冷冷地看着她,雷阙眉间出现一个深深的结。

她,根本不像龙昊,若龙昊当年能够像她一样狠下心,牺牲一部分人来保全沙城,沙城不会如此轻易落入他手中。她,更不像玲珑,温柔婉转的玲珑,怎会想到要去介入男人的世界,又怎会妄加指责?

可她,又分明是龙昊和玲珑的女儿。

她,究竟像谁?

“城主,您这分明就是引狼入室!请三思!”

空旷的议事厅中,坐着三男一女。

说话的女子身着绣满诡异花纹的黑色长袍,颈上那对硕大的暗紫色铃铛泛出妖异的光彩,腰间一柄鲜红的血饮长剑,散发出隐隐杀气。绯炎,这个曾经名噪一时,有突然消失的魔法师,竟是屈居在雷阙麾下。

诱人的美眸此刻正透着怒气。聪明如她,却怎么也想不透雷阙依然把夙敌的女儿留在身边的原因。

雷阙懒懒地靠在长椅上,唇角勾起一丝费解的笑容。

“城主,您的做法的确欠考虑。”老实少言的淞也表示出自己的担忧。虽然对绛雪他是赞叹有加,然而面对沙城的安慰,他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给沙城带来灭顶之灾;更何况,龙绛雪还是前任沙城城主的女儿!

淡淡地扫过淞写满忠诚的脸,雷阙将目光落在旁边一直含笑不语的拓身上。羽扇纶巾,看似弱不禁风的拓,是沙城的军师,有着一双洞穿世事的精明眼睛。

“拓,我想你会为我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拓含笑看过周围写满疑问的脸,继续道:“有什么能让仇人的女儿帮您保全原本属于她的沙城,更令人觉得讽刺的呢?”

“城主您早就想到的,是吧。”

微微扬起唇角,雷阙不语走到窗前,久久地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城墙。耳边传来拓的忠告:“不过,您还是小心点好。毕竟,她还是龙昊的女儿。”

十六习兵法,十七舞长剑。那天分,高得令人吃惊。

十八岁,她正式成为沙城将军中的一员。

金碧辉煌的沙城皇宫,在各色不一的目光中,绛雪垂着头缓缓走来。

蔷薇色的长裙已经换成素白的道袍,满头青丝洒满柔弱的肩膀。腰间,是一只紫色的竹笛。

不明真相的人们看着她,看着这名从小便长在沙城,传闻中将成为雷阙爱妾的女子,心中的惊讶逸于言表。

将军!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沙城将军,竟会是这样一名柔弱而年轻的女子!

明白真相的人静静看着她,目中满是担忧。前任沙城城主的女儿,今日沙城的将军,若她有反叛之心,那沙城便是岌岌可威。

唯有希望,那个惊人的秘密,永远不会有捅破的一天。

雷阙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渐渐靠近,半跪在他面前,目中是惯有的冷然。

“我赐你这把龙纹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我的将军。”

“我会记住您的教导。”

轻轻抚过那一头青丝,他伸手将她扶起。平常的动作,却是出奇的亲昵,逼红了每一双美人眼。

“城主,我听说绛雪将军天分过人,不知是否可以借今天的机会讨教一番?”娇媚冷冽的声音传来,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已经站到大殿正中。

沙城将军——绯炎。

挑高眉毛,雷阙扭头看着绛雪,道:“去吧,让大家看看你的实力。”

“是。”

天色微暗。风裹着黄沙,呼啸着穿行。

城下,一黑一白纤细身影默默静立。

鲜红的血饮,银白的龙纹,寒光闪烁,泛出逼人杀气。

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容,绯炎闭上美眸,咒语在风中响起。乌云慢慢聚集,在她们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缓缓流动。

突然,她倏地睁开眼睛,手中血饮一挥,一股碗口般粗细的闪电穿云而出,直直地向绛雪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

绛雪袖中飞出一张灵符,在头顶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魔”字,闪电顿时消于无形。

扭头看向方才绯炎所在之处,她早已经不见踪影。后背一寒,连忙回头,绯炎早已稳稳立于身后,带着嘲讽的笑容。

“若你就这般警觉性,在战场上恐怕早已没命了。绛雪将军!”

说话间,绯炎的手在胸前快速划着奇怪的手势;而后,两道铮亮的电影突然自她手中钻出,直逼绛雪胸口。

脚尖轻点地面,绛雪闪到一旁。左手一挥,一张燃烧的五彩灵符几乎在同时飞到向绯炎。

神色一凛,绯炎连退好几步。

举起手中的血饮,她念动咒语。剑尖忽有光芒闪动,光芒愈来愈亮,最后将她完全包围,形成一道蓝色护盾。灵符在碰到那护盾之后,立刻化做灰烬。

“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众人的目光都转向绯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不知何时已凝结上一层薄冰。身旁,狂风大作,寒气涌动。

绛雪柳眉微蹙,专注地看着绯炎,握剑的手心冷汗直冒。

忽然间,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夹杂着无数冰屑呼啸而来。

“冰咆哮……”人群中,有不少人在低呼。

这个终极魔法,拥有强大的杀伤力,但用来对付同伴,未免有些太过分了。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城主雷阙,却发现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战场,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眼看那铺天盖地的冰雪就要将绛雪掩埋。

漫天风雪中,竟有五张金色灵符破雪而出……

凄厉的嘶叫声划破长空,弥漫的风雪中,一个黑影渐渐清晰。

神兽。

它用那庞大的身躯将凌厉的冰雪尽数挡去。

在它身后,白色的身影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现,转瞬间便冲到绯炎面前。一掌打在绯炎胸口,逼得她连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我们打平了。”

收起龙纹剑,绛雪伸手想要拉起绯炎,怎料锋利的血饮竟向她直刺而来。来不及闪躲,她的肩膀被一剑贯穿。

唇角扬起阴冷得意的笑容,绯炎举剑准备再刺。

“当”的一声,血饮剑被打落在地。脚边,一柄黝黑的刀深深没入地下。

屠龙,杀气腾腾的屠龙,雷阙的屠龙……

“阙哥哥,你看这片蔷薇。等你从大漠回来的时候,它们一定开放了。”

“阙哥哥,玲珑会一直等你回来。”

“阙哥哥,你多保重了……”

恍然间,那片泣血般的艳红,那张倾城容颜含笑凝眸,竟是说不出的妖冶。

伸出手去,他想要留住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却不料满眼艳红中,只抓住一枝滴血的蔷薇。

再回首,香消红散,只留下他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殷红雪原……

“绛雪!”

猛地睁开眼,雷阙发现自己正立于蔷薇花架下。

不远处,绛雪的房间灯火通明。

眉间拧起一个深深的结,他一拳重重打在身旁的石柱上。

玲珑。绛雪。

这究竟是天谴,还是宿命?难道注定他逃不过这命运的梦魇?

“城主,您来了。”看到是他,拓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躬。

“她的伤怎么样?”淡淡扫过拓微倦的脸,他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心。

“只要好好休息,不会有什么大碍。”偷偷睹了一眼满脸寒霜的雷阙,拓略显担忧地问:“城主,绯炎她……”

屠龙出鞘,只为救下宿敌的女儿,绯炎的情况已是不容乐观。他只是奢望雷阙不会因为这个,放弃跟随多年的部下。

而喜怒无常的雷阙,谁又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以后再说吧。”

挥退所有的人,雷阙缓缓走进绛雪的房间。

昏暗的灯光下,是他熟悉的苍白娇颜。

他二十多年来的梦魇。

轻轻在她身边坐下,他冷冽的眼渐渐有了温度,温柔地凝视那熟睡的人儿。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长得这么像她。”

轻抚着那一头乌亮的长发,雷阙深深闭上眼,痛苦地叹息。

那漫山遍野艳红蔷薇里巧笑倩兮的容颜,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那大雪也覆盖不掉的满地血红……

二十多年的记忆,竟是那样清晰闪现,仿佛它们从来就不曾远离过,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阙。”冰冷的小手温柔地覆上他的手背,绛雪不知何时已醒来,静静地看着他。

浑身一战,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他猛地抽回手,将脸转向别处。

心中,怒气陡然上升。为什么?为什么总会让她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为什么她和她母亲一样,总能轻易逼得他无路可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身后的她安静的呼吸。他简直可以想见她此刻是多么无辜地凝视着他。

可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呵。

那些早该埋葬在时间里的前尘往事,只有他一个人放不开,忘不掉。

痛苦是自己找的,与任何人没有一点关系。

豁然起身,他冷冷直视那双柔顺的眼睛,道:“我只是要提醒你,别因为对方是你的同伴,就放松警惕。那样你会死得很惨。”

可是,她死得很惨又关你什么事呢?她是你憎恨的男人的女儿,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她去死么?为什么看到她满身是血,你的心也会痛?难道,你忘记了曾经噬骨的痛楚;难道,你对这孩子产生了什么非分之想……

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冷冷低笑,嘲笑他自欺欺人。

轻轻的笑声,逼得他无路可退,只得慌不择路,夺门而出,消失在寒冷的冬夜……

冷月如钩,清冷的光辉洒遍茫茫大漠。

月下,幽幽咽咽的笛声缠绕着纤弱的身影,如诉如泣。

“这么晚了,还不睡?”淞微蹙着眉看着那单薄的人儿,忍不住担心地问了一句。

扬起淡淡的笑容,那是一张令人心疼的苍白容颜,在月光下呈现透明的白皙。“淞叔叔。”收起竹笛,她轻轻福了下去。

看着这柔弱的孩子,淞心中泛起一阵怜惜。

若是没有当年那场战争,她还是那被众星拱月般娇宠的沙城公主。而现在,她却是个寄人篱下,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

上一代的痛苦,为什么全要这个无辜的孩子来承受?

“淞叔叔,明天还有场硬战,您还不去休息么?”好奇地看着淞,绛雪不明白为什么这沉默寡言的男子打小时候起,就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她,一看就是十八年。

“睡不着,起来看看一切是不是都准备好了。”有些不自然都躲开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抬脚向城墙方向走去。

月下的沙城静如太古,没有一丝大战即将来临的征兆。

远处,大漠如雪。

踏上防守森严的城墙,瞥了一眼跟上来的绛雪,淞轻轻吸了一口夜间清冷的空气。

“绛雪,这些年,还要谢谢你照顾城主。”

他的感激发自肺腑。这些年来,若不是这孩子在雷阙身边嘘寒问暖,雷阙不会有那么多精力拓展沙城庞大的疆土。

“应该的。”

“城主的脾气,你不怕么?”

摇了摇头,绛雪轻笑。“其实,城主并不可怕。他只是一个很寂寞的男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一定有一段不愿回首的往事。而且,那段往事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波澜不惊的声音却指出惊人的事实,引得淞侧目。

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他阅人无数,却唯独看不懂这孩子。她就像一张白纸,那么真切地展现在眼前;待要仔细,却发现眼前一片空白。

若不是纯洁透底,便是城府深得可怕。

良久凝视那双似水星眸,他最终还是挫败地把目光投向天际。

天边,偶有火光闪动,是敌人夜袭而来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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