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秋天，看不到落叶萧索，天空里仍是一轮骄阳，把他的热情尽情挥洒在快要冒烟的水泥公路上。花圃里的植物，象没睡醒午觉的小孩，无精打采、摇头晃脑，就是不肯把身子站直了。偶尔，有一两只歇脚的麻雀飞来此间，张大了嘴，从草丛里一下跳到窗台上。
办公室里凉风习习，窗式空调丝丝地响着，更衬得屋子里寂静有加。刘天好半天才从窗外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我说刘天，”伍福利隔着两张桌子，用杯盖在茶杯上当当地敲了几下，说：“上午让你买的复印纸传真纸买回来了吗？年轻人，勤快一点儿，上班铃响了个把小时了，就没见你挪过窝儿！”
“唉，我的老主管，你看看外面多大的太阳啊！”刘天一脸的委屈，本来挺英俊的一张脸由此生出些许滑稽，他偷眼瞧了瞧坐在不远处，正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圈圈点点的行政经理康琳，大声说：“用一下公司的车，康大经理又不同意，你再这样一催，不是为难我吗？”
“你又不是小姐，就这么怕晒太阳啊！”伍福利五十上下的人，看着人偷懒特别容易生气：“全公司的人问着我要这要那，你当我这后勤主管好当哪？”
“明天，明天行不？”刘天见老人家上了火儿，忙嘻皮笑脸地说：“明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我就去，成不成？”伍福利抬头看了看，发现办公室里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吸引到他俩身上来了，就说：“反正，公司的传真纸只剩一卷、复印纸一张也没有了，我已经造了购物计划，大家都看到了，是采购不买，我有什么办法？谁要用纸，问刘天好了，可别找我。”
“那可不行，我这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复印呢！”来自川西平原的行政文员王晓寒着急了。她是刚跨出校门的女大学生，清纯可人的脸上嵌着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一着急，就睁得更大了：“这都是急着要的！”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的人凡事都特别认真负责，特别怕完不成任务挨批，她不由得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康琳经理。
康琳拿手中的铅笔在半空中指点着刘天，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说：“公司的规章制度，大家都清楚得很，那可是职、责分明。昨晚电视里的公益广告怎么说来着——‘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
“明天努力找工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至于吗？至于吗？”刘天跳了起来：“我也就那么一说，我没说不去呀！就好象我真是偷奸耍懒的人似的。记得吗，夏天公司买盆栽，那么热的天，我一个人不也楞把它扛回来了嘛！所以说，工作要做，牢骚也要发，这叫保持心理平衡。”
“好象，好象那次是某些人太傻，被花木场的人给耍了吧？本来，人家花木场是包送的。”出纳张珊眨着眼睛说。她勉强可称得是个美人，但除了时髦外，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就好象商场里随处陈列的模特儿，美则美矣，少了灵气。说完，她又继续她未竞的工作——把一瓶玫瑰色的指甲油仔细地往纤纤十指上涂，瞧那专注劲儿，一点不比面对图纸的工程师逊色。
刘天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开始噼里啪啦地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无奈地说：“都别说了，我现在就去买，行不？真是的，象犯多大罪似的。你们说深圳的太阳吧，也真讨厌，十月底了，还这么毒，这算哪门子秋天嘛！”
康琳笑说：“这就是我们广东好的地方了，连天气都知道疼人。它知道我们女同志的手娇嫩，经不起‘风刀霜剑严相逼’，所以连冬天也是暖洋洋的，做起家务活来不算十分辛苦。你们四川不行，前年冬天我去成都旅游，也不见下雪，可就是阴冷，成天都傍晚似的，怪不得人人都爱吃火锅打边炉——冷啊！真不知道你们四川的姐妹们冬天咋过。”
“嘿嘿，她们才好过呢！”刘天古怪地笑了笑：“怎么，康大经理回家还做家务哪？”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康琳睁大了眼睛：“家务活么，洗衣做饭、拖地带小孩儿，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女人不干，难道还叫大老爷们儿去干？神经病！”
刘天怪笑说：“反正我姐结婚五年了，什么时候看见她都是闲闲的，那双手伸出来，和十七八的小姑娘没两样。”康琳瞧了瞧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放到了桌下面，问：“你姐姐，她这么会保养啊？”
“保养？屁！”刘天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是根本不做家务，那双手成天涂脂抹粉的，能不嫩吗！”
“那，家务事儿，谁做？”康琳大感兴趣：“请保姆，钟点工？”
刘天失笑道：“就他们两口子那点收入，还请保姆呢？我姐自己说了，家务活嘛，重的累的，她做不动，姐夫也不忍心让她做；轻的便宜的，姐夫顺便就做了，又用不着她做！”
“噢，白养着呀，这种老婆拿来干什么？你姐夫也太惯她啦！要在我们广东，还不被一纸休书给休出家门！”康琳心有不甘：“你们那地方，不可能都这样儿吧？你姐夫肯定怕老婆，那也是极个别。”
“可不都这样。”刘天摇头叹气：“不是讲妇女解放吗，讲过了头，奴仆变成了主人，小姐太太们全爬到男人头上去作威作福啦！不信，你问晓寒，她也是四川的，看我是不是骗你。”
康琳笑说：“人家王晓寒还没结婚呢！”
“她没结婚，她父母总结了婚吧？你问问她，她家里是不是这样！我刘天英俊潇洒、相貌堂堂，为什么25岁了还不敢结婚谈朋友？就怕找回一个主子来伺候着，时间、自由，全没啦！”
“你怎么说话呢！人家父母当然是结了婚的。你这家伙就会胡说八道、自吹自擂！”康琳笑骂。张珊收起她的指甲油，说：“你们男子汉有的是力气，多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大惊小怪！”
王晓寒放下笔，微红了脸说：“我爸爸妈妈可不象他说的那样，我们家有事大家做，谁有空谁做，谁下班早了，谁就买菜做饭。康经理，你别听刘天胡说。”一直专心致志看着屏幕，把数据输入电脑的会计成城抬起头来，用手指推推稍嫌过时的玳瑁眼镜，发言道：“晓寒说得对。其实内地大多数夫妻都那样，家务活儿一起干。至少，我们湖北就那样。比如我和我那口子，结婚十来年，拖地换煤气基本归我，煮饭带小孩大抵归她，男的多干点儿体力活儿、女的多干点细致活儿，分工明确，基本上没为谁少做了家务红过脸、怄过气。管是管得严了一点，但那正说明人家在乎你呀，并非不可忍受。刘天夸大其辞，把内地的女同胞们全说成了母老虎，就看我们晓寒，也不是那样的人呀！”
伍福利把杯盖一敲，说：“要想做长久夫妻，还就得这样。戏里不是唱了吗……”他把眼一闭，摇头晃脑地哼起来：“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fei在人间哪……”康琳连忙打断他，试探地问：“你们大老爷们做家务，就不怕跌份儿呀？再说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天工作，回到家里还不能清闲清闲，你们不累吗？”
成城反问道：“女同志不也干了一天工作吗，她们就不累呀？再说了，她们的体质还不如我们男的呢！”
“你们内地的男人怎么就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体贴人呢？”康琳感慨万千：“在我们广东，女人干家务已是天经地义的事，稍有偷懒，别说老公不同意，就是家婆（婆婆）也放你不过！”
“在祖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深圳，妇女在家里还这样没有地位？”刘天瞪大了眼睛。康琳苦恼地说：“我不知道从内地移民来深圳的人家里怎么样，反正我们本地人家家如此。”
“这是观念问题。”成城严肃地说：“你们本地人满脑子封建残余，重男轻女。别看你们改革开放很成功，经济上去了，可思想没跟上趟，这里面还陈腐得很呢！”他用手指点了点脑袋瓜子：“为什么报纸上说广东省的计划生育工作老拉全国后腿？就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在作怪，俩人一结婚，不生下个儿子来就誓不罢休——这也不科学呀！”
“就算生了一个儿子也还不够呀，起码得有俩。”康琳低声咕哝道。
“阿琳，你生了几个？”刘天问。
康琳低眉顺眼，扭怩了半天才很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字：“仨。”
“啊？！”
“这是个观念问题。”刘天用手指点了点脑袋瓜子，严肃地说。
“我不干了！”一大清早，康琳刚跨进办公室，便大声嚷嚷，一脸的义愤填膺：“太气人了，我他妈不干啦！”刘天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改变了一下匍匐的姿态，怜悯地道：“刚上班，就被老板克啦？算了吧，打工嘛，难免要受点气，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心放宽些，老板的责骂只当是风吹过，阳奉阴违、我行我素可也！”
“你这小子，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康琳走到刘天桌前，用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两下，说：“你对我恐怕也是阳奉阴违吧！算了，懒得跟你说——不得要领！”走回座位，把挎包往台面上一摔，一屁股坐倒。张珊的座位就在康琳前面，见状回过头来，问：“阿琳，怎么啦？”
康琳气犹未息：“黄俭这家伙太气人了，不干了，我要和他离婚！”
“黄俭，你老公？”张珊吃了一惊：“他怎么得罪你了？你可想想清楚，你已替他生了三个仔了，现在离，那也太不值啦！”康琳叹了口气，说：“你们昨天怎么说来着？夫妻两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是不是？可我怎么就觉得我是黄家的佣人、老妈子呢？他还不用给工钱！”
“到底怎么了嘛？”
“昨天公司不是临时有事，我们加班到晚上十点半才回家吗？我怕家里着急，事先给黄俭打了电话，叫他不用等我回家吃饭。他倒好，把才一岁的小儿子哄睡了，带着大点的两个孩子去饭店吃了一餐，我十一点钟回到家，又累又饿，可进门一看，冰锅冷灶的，老三饿得哇哇直哭！他束手无策，把音响开得大大的，好不让邻居听到。这一下，又把我忙了个人仰马翻，好容易一切搞掂，已经半夜了，他才问我要不要吃夜宵，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想冲个凉爬上chuang去美美地睡他一觉。”
“他还能够想到请你吃夜宵，说明他还是蛮关心你的嘛。可能做饭带孩子，是他力有不逮。”张珊替黄俭辩护。康琳摇头苦笑：“那，洗衣机里一大缸脏衣服又如何解释？这是我冲完凉才发现的。其实他平时也挺好一个人，可怎么就那么懒、那么不体贴人呢？我在公司累了一天，回到家还什么都得我做，凭什么啊！更可气的是昨天我睡得晚，今天早上想多睡会儿，反正他天天要起来晨练的，我让他顺便带点早点回来，再把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热热就行了。你猜他怎么着？他买回几笼包子，然后就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等你起来急匆匆地问起，他就傻乎乎地说忘了，讲他两句吧，他还挺来劲儿，吵着说这些事情老婆不做谁做！得，什么都还得我自己做。热牛奶、给孩子们穿衣喂食，这不，迟到了！”
“是有点儿不象话。”张珊深表同情：“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哎，你这小张，怎么说话呢？”一旁伍福利着了急：“人家两口子的事都是劝和不劝离，你出啥馊主意？”
“噢，我们两个女的说悄悄话，敢情你们支楞着耳朵在偷听啊！”康琳佯作忿怒。伍福利讪讪的，辩解说：“谁耐烦听你们的悄悄话，人的耳朵又没门，那声音自己要往里面钻，你有什么法子？我说，你可别听小张的，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知道什么？哦，夫妻俩闹了点别扭就要离婚，那还不得把民政局的同志给忙死！”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张珊很不服气：“没结婚就什么都不知道啊？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依我说，这种男人就得离！你想，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子嫁给你，不就图个一生幸福吗？他黄俭倒好，当免费请了个老妈子，我们阿琳跟着他有幸福吗？”康琳听了，愈加地觉得无辜，眼圈儿都有点红了：“是啊，那阵儿追我的人可多了，人家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嫁给他的呀？就落这一结果，想一想都气！”
“对，咱们饶不了他！”刘天慷慨激昂：“人家阿琳在公司多神气一个人儿，年纪轻轻就作到经理的位置，英姿飒爽、不让须眉，怎么在家里就让他欺负成那样儿？不行，这事儿咱们得管！”
伍福利瞪了刘天一眼，说：“管，人家两夫妻的事，你怎么管？再说了，要说人家小黄也没怎么欺负小康嘛，男同志，都比较懒，少做点家务事也是有的，当老婆的看不过眼，说一说，劝一劝，也就是了。我老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人为这个离婚的。我看哪，等今天一过，小康肚里的气消了，我再打电话叫小黄陪个不是，就得了。”
成城放下手中的活儿，慢条斯理地说：“气消了之后，阿琳仍作回她的老妈子，黄俭继续当他的太上皇，是不是？老伍，我觉得你这是犯了革命中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说起广东民俗中男女事实上的不平等，你也愤愤不平，可真的出现尖锐的矛盾，需要奋起抗争了，你就暴露出小资产阶级软弱的一面——讲情面、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把手一挥，总结似地发言：“阿琳是觉醒了的广东妇女，对这一新生事物，我们应予大力扶持，不能轻易向代表封建残余旧势力的黄俭妥协！”
伍福利张嘴结舌，康琳也睁大了眼睛：“有这么严重吗？”
刘天严肃地说：“如果你不想一辈子活在男尊女卑的环境中，那么现在是该你揭竿而起的时候了。”张珊说：“他们说得没错，如果换了是我的话，早就不干啦！你们黄俭不是早下了岗，坐在家里吃银行利息吗，整天游手好闲的，凭什么还要你伺候他？阿琳，别犹豫了，咱们跟他干！”
康琳环顾四周，只见众人都热切地望着她，炯炯目光中满含着期待。她豪气上冲、热血奔涌，将手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对，跟他干了！我就不信……”
屏幕上，一辆红色流线型跑车在公路上飞弛，道旁的千般景物飞快地迎面撞来，瞬间从视野里消逝。刘天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跟前，高速的刺激使得他双唇紧抿、两眼发直。一个急弯，又一个急弯，道路越来越狭窄，坡度陡然增大，奇峰突起般，前面忽然出现一道悬崖，公路在峭壁上蜿蜒。刘天调整方向，踩足油门，跑车犹如一阵旋风，直冲上去……
“嗨，干什么呢？”随着耳边一声低喝，有人在刘天肩膀上一拍。刘天一哆嗦，鼠标一滑，汽车冲出围栏，从悬崖上翻滚而下！“刘天，这玩艺儿哪来的？”刘天回头一看，见王晓寒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屏幕上汽车滚落入万丈深渊，支离破碎，忙把食指往嘴唇上一竖，小声说：“嘘，别吵！记得上次电脑故障吗？电脑公司的人来维修，我悄悄地让他在我的电脑上安装了这个游戏软件，棒极了，酷毙！”
“来，让我也玩玩。”王晓寒推推刘天。刘天左右看看，为难地说：“当心让人家看见，老板要知道了，非炒我鱿鱼不可。”
“要不，拷贝下来，在我的电脑上也装上，哪一天晚上加班，就可玩个痛快。”
“老天，这个游戏要占二百多兆硬盘空间，用软盘怎样拷？再说了，好多软件是只能安装，不能拷贝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点下棋打牌的小游戏，一样好玩。”
“嗨，早上好！”康琳踩着富有节奏的脚步，轻快地走进办公室。刘天“啪”的一声关了电脑，惊讶地笑说：“康大经理今天怎么这样高兴？是不是中了彩票啦，精神头儿不错呀！”
康琳绕过来在他头顶上一拍：“你小子又在干什么？打游戏是不是？你给我最好小心点儿，让老板看见可不是玩儿的，莫让大伙跟着你挨批。”刘天吐吐舌头，伍福利刚巧打了开水回来，笑着说：“小康说得对。这家伙越玩越不象话，早该收拾收拾了。”刘天笑说：“老人家老是看我不顺眼，如果什么时候老板找我的麻烦，一准是你告的状。”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康琳原地一旋，轻盈地转过身，走回座位。张珊拉住她，笑道：“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情，快说给大伙儿听听！”
“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出政权。”康琳环顾四周，矜持地说：“我已经正式向我老公宣战，各位先生、小姐们，你们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劳动妇女就要翻身迎解放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