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冰正色道:“我曾与家父拜会过一位洛老先生,其人医术精湛,家父甚为推崇,却不知是不是传闻中的洛家。”他口中虽说不能确定,心里却是一万分肯定的,要知道晏庄主是何等身份,得他推崇,比不是无名之辈,凡俗之人。
云无双也是作此想法,他原本陷于黑暗迷茫之中,晏冰这话,却不啻给了他一线曙光,也亏得他在遭受苦难之后性子沉稳了些,若是从前的他,怕是早已乐得跳起来。
饶是如此,云无双面上仍是浮现了少许轻松欢快之意。
第五章医者之心
晏冰与云无双买了一辆马车,二人轮流驾驶,日夜兼程,才三日功夫,便到达了晏冰所说的拓苍山。晏冰挂心云无双如他师父一般倒下,尽量将将辛苦揽在自己身上,云无双不是笨人,知他好意,没有逞强客气,一路尽量调理自己伤势。也亏得云笑忘早年的辛苦,令他的伤势好得比常人更快些,到了拓苍山之时,云无双身上伤口大半已结痂愈合。
马车停在拓苍山下,山路难行,晏冰将云笑忘背负在身上,与云无双一道去拜访那位洛老先生。
晏冰一路小心告诫:“我虽与那位老先生有一面之缘,却也卖不得什么面子,你还须诚心恳求。”
云无双自然是连连点头,道:“那时自然,待见了他,我定以师长之礼待之,只盼他能出手救我师父。”他情知师父获救有望,高兴得快要飞起来,此刻晏冰就是说要他摘天上月亮,他也会断然应下,至于会不会真这么做,却是说不准了。
行至半山,晏冰惊见云无双神色轻松,只是面上略带红潮,不由问道:“你的内力……”他那日亲耳听闻云无双说内力被云开阳废去,可今日看来,这孩子走了这许久山路依旧气息不喘,似是仍有少许薄弱内力傍身。
云无双看他一眼,口中笑道:“我所学内力讲究绵绵不绝,若是修炼得法,只要一息尚存,便可生生不息,周转自如,晏兄可有雅兴一学?”三日光景,他的内力恢复一成,虽不足以与人动手,但是行个山道却已不是难事了。
须知江湖中人最重门户,随意打探他人武功路数已是甚为不妥,更别说心存觊觎,晏冰听他这般说话,暗骂自己怎么说话如此不小心,连忙谦言推辞,他如此这般,却是将云无双给小瞧了,云无双年纪虽小,却也是如他师父一般不拘于世,问晏冰是否要学,那便是真的有心相授,他为人甚为自负,即便是将武功全教给晏冰,也不担心他能在修为上胜过自己。
晏冰一路冒险相帮,他看在眼里,虽从未言语却是感激在心,正想借此机会作为报答,怎料晏冰却迭声推辞,叫他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出言再劝:“晏兄可是不愿拜师?无妨无妨,就当是你我二人切磋武学好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到一声冷哼,却见一葛衣老者身负布囊,立于山道中央,瞧着他二人讥讽道:“半大的小娃娃,也敢妄言切磋武学?你身边的晏家少主倒也有资格将这话吹上一吹,你这小娃娃有何本事如此胡吹大气?”
云无双被人打断说话,心中恼怒,却没有当即发作出来,只是细细看了看老者形貌,闻到空中有些微药味,登时明白眼前何人,当下收敛心神,一揖到地:“这位便是洛老先生吧,小子无知妄言,还望老先生恕罪。”其实以他心思见识,别说论武,就是开门收徒也不是不能,只是明白自家师父性命还要依仗眼前之人,于是谦恭退让,自承不堪。
那洛老先生活了这把年纪,见晏冰身后负有一人,又怎生不明白这孩童刻意忍气吞声,不过是因为有求于己,但此人是与晏冰同来,倒也不妨卖这位未来的晏家家主一个面子。思量了这些,他缓了缓口气,道:“随我来吧。”
晏冰大喜,连忙跟了上去,云无双也没想到成事如此容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多半是看晏庄的面子,心中苦笑,脚步却不曾落下。
半刻后几人到了老者住处,在半山腰地势略微平坦之处建了几间石屋,这石屋看着不甚精致,但颇为古朴拙厚,坐落在这山林中也算别有情致,云无双看着石屋,心里暗道自己长这么大还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待师父伤好了也寻个石屋住上一住。
他虽经历灾劫,却毕竟还是少年心性,眼下就已经在盘算云笑忘伤愈之后该如何与他缠磨。
老者令晏冰将云笑忘放下,这才看清自己所要医治之人的面容,顿时失声道:“云笑忘?!”
云无双面色一凛,想也不想便将师父护在身后,道:“你认得他?”他心里破口大骂自己太过大意,云笑忘当年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什么人都敢得罪,又怎知这洛姓老者不是其中一人?他倒也没有因此误会晏冰心存恶意,只是恼恨自己没有思量打听清楚,便冒冒失失的将师父送了来。
老者嘿嘿冷笑:“谈笑公子云笑忘,青衫倜傥,长剑在手,江湖上有些年岁的人谁不认识?”
云无双不敢大意,双目紧紧盯着他,继续问道:“有仇,亦或是有旧?”
老者微微吃惊,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机灵,我与云笑忘没什么来往,也说不上有仇还是有旧。”见云无双神色一松,他又冷笑着补上一句:“只是此人曾出手救下我要杀的人。”
到底还是昔日存有仇怨啊。云无双微微心凉,长叹一口气躬身一揖,道:“小子关心则乱,言语冒犯,还请前辈恕罪。”顿了顿后又道:“家师为九日剑所伤,重伤昏迷,还望前辈不计前嫌,援手施救。”他这话说得恭敬无比,好似那低三下四的奴仆,待话出口之后才惊觉自己语气恭谨逢迎至此,不由内心一阵酸楚。
老者定定看着云无双,后者不避不让,坦然回视,相持一阵后还是云无双先敛下神色,又是躬身行礼:“求老先生救我师一命。”
那老者只顾冷笑,不言不语,他与云笑忘并无大恩怨,但是云笑忘的妻子昔年曾经拿住他独子在天下人面前迫他应承出手救人,令他颜面尽失。其实这换在别人身上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身为神医,受惯了他人奉承,却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任意算计咄咄相逼,故而一直念念不忘。云笑忘夫妻情深,对云无双说起故去妻子时,往往只净说好处,所以对于师母的风光往事,云无双知之甚少,而晏冰当年尚不记事,也不晓得个中因由。
晏冰见云无双神色悲伤,不由上前劝道:“洛前辈,可否听在下一言……”话未说完却被老者打断:“晏家公子不必多言,老夫今日要看看这小子有多少诚意求医。”
云无双听他松口,双眼一亮,沉声道:“愿听前辈教诲。”
老者冷笑一声,道:“小子你先别应得这么满,跪下听着!”
他这第一句话,便叫云无双险些跳起来破口大骂!他自记事以来,便给母亲一味惯着,就是拜师,也不过随意磕了个头,连云笑忘也不曾让他跪着听训,这老头凭什么?!
凭什么……
云无双心头突然被一盆冷水浇下,怒火全消,看一眼地上昏迷的云笑忘,他惨然一笑,双膝着地。
凭这个。
云无双心头惨淡,老者自行医以来却是见惯了这般神色,只淡淡道:“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太过为难的事,只消你回到山下,再上来一次便好。”
他说得如此轻松,云无双越发的惊疑不定:他不信这老者如此好打发。
耳旁却听得老者继续道:“你上来的方式却得有些不同。”云无双猛然抬头,看着老者的冷笑觉得甚是可憎,“我要你以膝代步,一步三叩首。”
晏冰听了倒抽一口凉气,扭头看山脚距离此处少说有二里路程,道上山石嶙峋,要人一路叩拜着上来,这折腾人的法子未免太过狠毒。
晏冰心中不忍,欲开口相劝,云无双却断然应下:“一言为定!”
“无双?!”晏冰愕然看着云无双,心道你疯了不成,却看见云无双沉静的微笑,“晏兄不必为在下担忧,不过是从山下跪到山上,比起射日摘月,这还是做得的。一会在下无暇照顾师父,还请晏兄代为看护。”
说罢他转身下山,身姿瘦削孤傲,声音漫漫的传来:“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又跪又拜行上这么一路,怎么说也有千万黄金了吧。”他语调洒脱并无悲意,晏冰却不由心中一酸。
云无双走后,老者也要离去,晏冰知道云笑忘伤势能否得救全指望在他身上,因此虽不满却不得不出言相留:“你去哪里?”
老者看他一眼,道:“去看他是否真那般骨气,言行如一。”
晏冰漠然道:“他既然答应,又怎屑于在这等事情上欺瞒于你?”
老者知他心中恼恨,却不知他竟心向云氏师徒至此,愣了愣后转身下山,声音顺着山风缓缓飘来,一字一句重逾千钧:“洛师川多嘴一句,云笑忘乃江湖公敌,晏公子还是不要如此意气用事的好,就是自己活腻了,也要为晏庄多做思量。”
晏冰闻言,全身一震,却不知眼下情形他该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时候,晏冰只觉得格外漫长,他不过初次行走江湖,无意间救了云笑忘,却只是因仰慕云笑忘武功风度,全依一时好恶而行,再后来也不过是为怜惜云无双孑身无助,不忍将他舍弃,确实从未想过此事是否会给家中带来影响。
他不住地问自己:你当真是从未想过么?还是说你故意不去想?你一向自以为很有担当,其实只不过是个逃避责任的缩头乌龟吧?
他自律甚严,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偏差,却在此时起了不大不小的疑问,一时间想不出答案,竟是越来越自我苛责,险些钻进了牛角尖里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出现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站……一跪。
晏冰知是云无双上来了,连忙收敛心神凝目看去,却见云无双满脸血污,额上伤痕斑斑,脸上神色茫然,双目空散,口中喃喃道:“一,二,三。”随着念数声拜了三拜,接着双膝向前挪了一小步,又边念边拜。
那个轻描淡写盗他怀中玉佩,笑嘻嘻拿剑指着他的神采飞扬的孩童到何处去了?!
晏冰心中酸楚,险些掉下泪来,云无双好容易挪到了他身侧,晏冰看见他双腿后拖着两条长长的血迹,再不忍看,只低声道:“无双,到了,起来吧。”
他叫云无双站起来,却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似要跌坐在地,却讶然看见云无双好似没听见他说话,也没看见他站在一旁,依旧向前挪动,双眼茫然,口中边念边拜:“一,二,三……一,二,三……”
他抬眼看向洛师川,后者神色复杂,似是有惊叹有佩服也有怨恨,对上他的目光,无奈叹道:“他行了一半便已是神志不清了,却不料依旧凭着心中一股执念到了此处。”言语中犹带三分惊异。
晏冰恨他狠毒,瞪他一眼后别过头去,转身欲扶云无双,手方搭上云无双肩头,后者便一头栽倒,晏冰大骇,将他身子翻过来,见他双掌及双膝以下都是血肉模糊,混着泥土草屑,气息微弱,血污下脸色青白,竟像个死人比活人多些。
晏冰慌忙给他止血裹伤,一双眼却带着期待看向洛师川,要他依言救人。
洛师川心中犯难,他说出那话本是要为难云无双,甚至刻意跟了去看,只消云无双少跪一步,便能拿住把柄拒绝救人,可他却料错了云无双。他没料到云无双竟如此硬气,一丝不错一步不差的应对了他的刁难,
他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恼恨,后悔自己怎么没提出更刁难的要求,恼恨云笑忘竟有如此忠诚倔强的弟子,所以当晏冰期待的看着他时,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无双呻吟一声醒来,此时他才算是清醒,却也没忘记自己昏沉之中做的事:“我做了你要的,现下轮到你了,你说过要救我师父的。”
他这话却给洛师川捞到了一线转机,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救此人?”他冷笑道,“我只不过是叫你跪上来一遭,你也当真听话这么做了而已。”
云无双面色惨变,晏冰也是闻言色变,他怎么也没料到,一个被父亲推崇的前辈高人,居然用言语上的疏漏对一个小孩儿赖账!
他正要张口分辩,云无双血迹斑斑的手却拦在他面前:“晏兄休再劝了。他只是不想出手救我师父,一个人只要真心不想做一件事,何愁没有借口?”他稚嫩的面容上带着不合年纪的沉郁,“晏兄侠义心肠,怜我孤苦,连日照应,在下十分感激,只是这江湖容不下如此的侠义……在下此去,晏兄就不必跟来了。”
他沉沉叹一口气,对着洛师川草草一揖,道:“前辈即未承诺,也不算是言而无信,只是白赚了在下这不知多少次叩拜,在下此去,若能留着性命,十年之内,必来寻前辈讨这一笔账。”
晏冰心中本有郁结,听云无双如此一说,顿时升起这么一个念头:“他眼下记下这一笔仇怨,将来岂非会对整个江湖报复?”这个念头才堪堪升起,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不住地问自己:你是不是因为担忧他为祸江湖,现在就要把他除掉?你这么做,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要斩草除根的江湖人有什么不同?
……还是,你其实根本就是在妒忌他,因为你不如他,所以一直在暗暗的敌视于他?!
云无双放下豪语后自嘲一笑,道:“在下当真是眼高手低,连性命能否保住也未可知便对人说要来讨债,大约也就是图个嘴巴痛快罢了。”他弯腰扶起云笑忘,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压到地面上,却依然缓慢的往山下走去。
晏冰伫立良久,方挪动脚步,却不看洛师川一眼,只低声道:“洛前辈,在下乃后学末进,也不通医理,本没什么资格对前辈说教,更不知道自己所为是对是错,只是见了今日之事,在下方知道,前辈学医,其实不是为了救人,更非什么医者父母心,前辈学医,乃是为名为利,为他人匍匐哀求,为自己趾高气昂……前辈医术世间少有人及,可是这医者之心,即便是寻常乡间郎中,也胜过前辈良多。”
洛师川闻言愣住,良久才冷笑一下,自语道:“医者之心?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说什么医者之心?为名为利?这世间有谁不为名不为利?”山风飒飒,吹动他的苍苍白发,他缓缓走回石屋,口中喃喃道:“医者之心……医者之心?嘿。”
只是,这时已无人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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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离的部分,目前就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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