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生离死别
我来到彭家寨的时候,日已近午。我可以来得更早,只要我愿意,三天,凌晨子时就已可以算是三天之期。
我的伤让我难受,它在苏芮的手下好了很多。这短短的三天,要杀十个武林高手也已足够,但要养好一个人的伤,还是短了一点。既然养不好,那就别养。从回燕楼出来,我的第一件事是找个可以一醉解千仇的地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止痛,惟有美醉。我并不是效古人之高雅,我想不出除了酒之外还有什么可以麻醉这难挨的痛。
“千杯不醉一杯倒,冷月无声望海潮。拍遍栏杆无人处,清风吹透四平桥。”前辈遗歌尤在,好个栏杆拍遍,以稼轩之豪气纵横,意尤难平。我一妄人又何足道哉?
苏州城离此不远,我却没去,虽然那里还有我牵挂的一些东西。站在这风月无边的缥缈峰上,眼看千里波光,心中想不思绪万千都不行。
杯中有月,月中有酒,酒中有诗,这是太白只誉。我读书不多,母亲死的时候我才8岁,熟知诗书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把她的满腹锦绣文章教会我,就已经香消玉殒;父亲一脚把我踢出家门的时候我才13岁,他的八斗才华我还没得及讨教,他便把我扫地出门,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自生自灭。师傅诗书只能是略通,他的任务却是逼着我练那以后要存身江湖的武术轻功。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那位翰林学士的才学比我高出何等百倍,他尚且有景道不得,我又怎么敢强装风雅?
数十年前的不愿作官愿酿酒的李氏家族的“败类”,在这飘渺峰上的吟诵的诗歌,我记得很清楚。可惜这里并没有四平桥,我也不知道那四平桥来自什么典故。我当然不会知道“万砖千瓦白匠砌成石佛寺,一船二浆三人划过四平桥。”的对联,更不会知道那些风雅的乌衣子弟如何唱吟这些名传千古的优美词句。我只知道眼前的风景能够让我忘却世俗,忘却仇恨,忘却一切。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我醉了,就在这风月无边的缥缈峰上醉得一塌糊涂。人生难得几回醉,能够醉死也是一种幸福吧?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我终于明白古人“但愿长醉不愿醒”的感受与慨叹。这一场大醉,身上的伤似乎竟好了很多。苏芮,我脑中闪现她娇嗔的摸样,应该是她给我缚的药好吧?
彭家寨那闪光的大字招牌下面早已站满了人。彭不服还是站在最前面,不同的是,他的身后并没有背着那把长刀,彭无心就站在他后面,他们的两边站满了彭家寨的人。远处更多的是围观的人,他们似乎是想看看,那个三天前杀了纵横江湖威震江南二十载的彭不平的年轻人如何带走他的女儿、也就是彭家寨的小姐彭无心吧。他们身上手上的刀剑似乎也在向我证明一件事:带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踏着明媚的阳光,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身边不时闪现一两个矫捷的身影。我并不担心,还没到彭家寨就是没到时候、死的时候、杀戮的时候。还是那句老话:有人挡在我面前,那么我就杀了他从他的尸体上走过去。
忽然我的心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谁呢?幽香入鼻,苏芮?不能想象,回头,湖光背后,佳人俏立,不是她是谁?略一注目,我继续低头向前,她应该是来给我送行的吧?想到送行两个字,我忽然想起三天前她的祝福的话:祝两位长命百岁……承她吉言,我得能不死,师傅就告诉我想要在江湖上立足,就必须有好运气。我运气一向还不坏,在雪中冻了三天三夜竟然还得能不死,第一次出手就让彭不平授首剑下,只不知道我今天的时运怎么样呢?
我并不想见到她,不想在这里见到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这里只属于陌生和杀戮,不应该有情分与牵挂。我欠苏芮一份情,如果她在这里的话,我就时时想着要补偿和偿还她。视若无睹,对我认识和对我有恩的人视若无睹,这不是我的风格。
我慢慢向前走着,路并不远,从我立身之处离彭家寨不过百步。我慢慢地走着,我在调整我的心态呼吸,我不想把命留在这里,所以我在想着如何离开这里,全身地离开这里。
我的机会很渺茫,这么多人。即便是神,也不会那么轻松离开,我不是神,甚至一个受了不轻的伤的人。
这里一前方是山,左边靠水,右边偏偏空旷无比,我来时的路正对着苏州城,从彭家寨外北走就是锡山,过锡山,到顾山,以后过长江,就是南通。彭家寨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江南,只要过了长江,我就安全了。只要我有本事带着彭无心过了长江,我就能实现照顾她的诺言,也能活着回去见师傅。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能不能活着带着她离开这里,再到长江以北去呢?这是一个问题,我眼前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我慢慢来到彭不服发面前,彭无心就站在他后面,四周的人死死地盯着我,看我要怎么做。彭不服没有让开的意思,彭无心也没有自己走出来的打算。看样子,是得我自己出手了。
我定定站在彭不服面前,眼睛也和他一样死死地看着他。这一招我总算是学会了,当年就曾有人这样死死地看着我,我被吓得瑟瑟发抖。今天我也可以这样看人了,只不知道眼前的彭不服会不会也和当年的我一样呢?
我为我自己的幼稚感到我好笑,同时也为自己的分心而恐惧。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周围一片死寂。我的伤阵阵揪痛,我的失血过多的身子也开始发软,甚至头也在发昏。我知道,我的时间不是很多了,我的身体不适合这种对峙。师傅曾经告诉我,一个剑手什么都可以不会,但必须会忍耐,现在就是考验我的忍耐力的时候了。只是,这时候多么不合适宜。
“你来了?”彭不服的脸上的汗水告诉我,他并不比我好受。他先发话也告诉我,我这一场小小的“比试”算是赢了。
“不错。”我冷冷答到。
“你来做什么?杀人吗?”彭不服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杀了我哥,你还要来杀尽彭家寨的人吗?你是没把我彭家寨和江南武林放在眼里了?”
我佩服彭不服的“移花接木”、把我推向整个江南武林的高明手段,却也不得不“小看”看:我连彭不平都杀了,这个时候再来讲没把江南武林放在眼里,岂非是费话?他要让整个江南武林来和我为敌,就得先说我与整个江南武林为敌。手段是不错,可惜,太不光明,我杀了彭不平,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江南武林的人大可就此来找我,又何必你多此一举呢?
我没理会她,只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彭无心,也就是今天的主角。后者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那冷若冰霜的脸告诉我,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想杀我,而我,偏偏是要费尽心机,甚至是连命都不要地来保护照顾她的人。她手上简单地挎着一个包袱,看样子有要跟我走的意思,不过,这阵势似乎是要我自己去争取“她跟我走”的机会了。
“彭大侠意下如何?”我不想和他费话,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那么我来穿针引线吧。
“没想怎么样,把脑袋留下来祭奠我大哥,别的你带走。”他的话一出,左近的人随声呼呵,更有铿锵的刀剑声。
“请彭大侠划下道来!”我不想耽误时间,我的头已经有些晕沉,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我口里叫的是“彭大侠”,还一连叫了两次,想必他不笨能够听出这“大侠”两个字的含义——他大哥彭不平活着的时候,人们都习惯叫他彭二侠。现在彭不平死了,该是他升一下档次的时候了。既然已经成了“大侠”,那么就得讲大侠的理儿。
我这两声“大侠”并没有白叫。彭不平是在和我的公平决斗下被杀的,这事回燕楼上百人亲眼目睹,我就不相信他能在这里不讲规矩、假手众人。这是我的机会,一对一,这里没有能把我的头取走的人,我也相信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他们不是彭不平,更不是张长风,即便是他们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被人杀掉?
我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我在等待彭不服“划下道”来,我在等着。我甚至在等着他叫出那句“大伙一起上”的话,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就认命了。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让我认命的法子,他们还有一个法子:车轮战。只不知道彭不服愿意不愿意,如果那样的话,我敢保证今天站在这里的彭家寨的高手不会留下几个,当然,我的命恐怕也不属于我了。
或许他还有其他的“道”,我在等着他划下来,客随主便,这是规矩。今天我是“客”,他是“主”。杀人也讲规矩,没有规矩,怎么杀人?怎么名正言顺地杀人?
彭不服是我认为彭家寨里除了彭不平外还算得是一号人物的人,三天的时间,他不会什么都没准备吧?
他的脸色一直在变,他的眼珠也一直在转。
忽然他笑了,他的眼睛笑了,眼笑脸不笑,除了我这个一直在观察他的人外,我相信没有几个人看见他的笑——眼睛里的笑。他应该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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