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开学了,查晓卉非常高兴。浑浑噩噩,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假期是怎么混过来的。起先的时间,光听父母怄气了,热战,继之以遥遥无期的冷战。所谓冷战,便是拿自己的孩子出气,指桑骂槐,令人尴尬。父亲还算好点,母亲则象患了冷热病似的,一阵一阵。就象夏天里涌动的云彩,不知道哪一块会下雨。不管是急风暴雨,还是阴风淫雨,再整天闷在这样的家里,说不定她也要发疯了。倒是姐姐们比较幸运,可以出去上班,一躲就是一天,不用象她二十四小时不得动弹。母亲好象成了心似的,明令不准她出门。好象她一出门,就会去找李卓然似的。标准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幸好后来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给了一点调剂。据说死了几十万人,这里的风声也非常紧张。有说扬州也震过了,又说县区郊区也测到了地震前期的信号,有线广播里整天播放的不是防震抗震的知识,就是《国际歌》一类令人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歌曲。仿佛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那气氛真是悲壮。开始她也深受感染,只是熬不了多久就感到有点滑稽。依照她所了解的知识,地震好象跟革命不是一回事。不可能是星星之火,全国燎原。有条件地震的地方,才会地震,没有条件的地方,你再起劲也是白搭。不过她只是在心里嘀咕,不敢明说。实际上她也没人可说,这种话就是跟最知心的人说,也得挑个时机,看个场合。
民兵指挥部的三轮摩托车,不停地在大街上转悠,上面架着机关枪,个个都是全副武装。听说非常时期自有非常的做法,枪毙人都不用经过审判。都说比前年的严打还厉害,可以当场格杀勿论。开始的时候,政治谣言也是满天飞,跟今年清明节前后差不多,没多久就展开了拉网式的追查。有一个学生因为专门跑到学校跟老师请教成语,当场就给民兵指挥部带走了。现在还没放出来,不知是死是活。这事是二姐回家说的,她都不敢把那四个字直接说出来,搞了半天拆字造句,才拼出天怒人怨四个字。想着姐姐们平素的态度,真想也跑到民兵指挥部去举报一次。可不知为什么,她已经恨不起来了。地震真的来临,不知道谁死谁活,你就是想找人来打你骂你,恐怕也是不好办了。不觉有了几分生离死别的凄哀,觉得大家一起活着不管怎么都是好的。
全市的大工厂一天要拉六次汽笛,河对面的那家声音最响,那长长的尾音,特别刺心砭骨。你不想紧张,它都会叫你紧张起来。说是让大家熟悉地震警报,查晓卉却反而有点担心,想起了狼来了的故事,只怕人们到时候反而麻木了。不过每一次她都是认真听辨,广播里讲过演习与实战时警报的区别,警报一响,她还要赶快去看钟,演习都是在每隔两个小时的正点。她就考问过姐姐们,她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鉴别。
开始的时候,还跟着跑了几次疏散演习,赶鸭子似的,所有在屋里的人都得往空地上逃,倒是有点好玩。那个时候,奶奶最滑稽了,跳着一双小脚,说什么也不肯就范,邻居们把她抬了起来,还象杀猪一样挣手挣脚。胡叫瞎喊,全没了平时德高望重的模样。见了奶奶的样子,再也紧张不起来。地区上只要在家的的人,差不多都会集中到大马路上来,谁都见过,只是一次也没碰到李卓然。这个傲然独得的家伙,自然是有所仗恃。那种破棚屋,塌下来也压不死人。不过要说抗震性能,绝对比不了木结构的瓦房。父亲都请防震领导小组的专家特地到家看过,说只要不是特大震级没有问题。他家自然就不好说了,到时候看谁流落街头。不过他不跑演习干什么呢?那么大的动静他还能安心读书?该不是站在自家门前的高坡上,背手挺立,冷眼睥睨,嘲笑所有煞有介事的人。想来也是,这演习越到后来,越象一种无理取闹的游戏,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
也不管单位还是人家,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搭起了防震棚。吃住都在里面,有点野营的意思。到晚上还点蜡烛,特别富有情调。尤其是在荧荧烛光之下背古诗,真象置身于久远的年代。尽管一家人挤在一个窝棚里,可烛光会给你营造一个非常个人的空间。光萦一点,周围的一切都沉没在黑暗之中。超然物外,那种感受绝对不是电灯光下所能比拟。李卓然本来住的就是窝棚,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尝试过。烛光摇曳,多么惹人,绮思丽想,翩然而来,心驰神往,美不胜收。要不是怕姐姐们偷窥,真想天天在里面写日记。母亲也颇多干涉,不让自己凑着蜡烛看书。一天到晚嚷嚷着眼睛,全然不顾别人的心情。好在她们终究无法进入自己的脑海,暮色暝蒙,遥遥一点荧光,正是放牧心猿意马的大好时光。可惜好景不长,听说有小流氓趁机骚扰女人,睡着时被人扒了衣衫的事情也有发生,母亲又不敢让她们住在外面了。发着狠说,就是死也要死到家里。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似乎名声比性命更重要。可真要是没命了,还能听得见人家怎么说吗?
开学了,至少能有跟姐姐们一样的自由了。一天至少有八九个小时,不用呆在牢笼似的家里。尤其是听说开学之后,跟往年一样先安排一周的学农活动,她更是高兴,真有了一展双翅的那种期待。至于那个别人强加到自己头上的冤家,她认为自己并不是很在意。听得多,想的自然也多,这不难解释,但并没有深陷其中的感觉。
不料刚一开学,李卓然就惹了事。这种惹法,在她的记忆里,绝对不是第一次了。觉得不能理解的是,这好象不该是他的风格。在查晓卉的眼里,他的性格不说十分保守懦弱,至少也是一个不喜欢过分张扬的人,多少有点少年老成。同学们找他求教,他则耐心地跟人家说上一些;倘若成心跟他抬杠,大多一笑了之,从不跟人在嘴皮子上斤斤计较。而不象别的男生,略知一点皮毛,便要迫不及待地吹成十二万分,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一味地表现自己。
更叫她不能理解的是,他还偏偏是跟老师作对。光看考试成绩,李卓然绝对不算是一个最好的学生。满分不常有,老师总是批评他毛糙。算式对了,结果上却点错了一个小数点。往往别人都不容易错的地方,会给扣分,而考卷后面附加的那些思考题,难度很大,大多超出讲课范围,他却总是能够回答个八九不离十。记得有一次其中考试,别人一百分,他也是一百分,可是翻开卷子一看,人家均靠正题得分,而他,假如没有思考题的加分,居然连自己的成绩都不如。那回自己考了八十多分,全部来自正题,思考题太难,干脆放弃,他的正题部分,很多钩子上面劈了一个小叉,就这样七扣八折,满打满算才七十多分。他倒不以为然,似乎这种不应该的错误他必须犯。大家为他惋惜的时候,总是释然一笑。那种意味,令人替他牙齿发痒。
好在不少老师对他的评价,并不完全注重成绩报告单,富有才情或者说是才气横溢,这是老师们用在他身上最多的一种评语,而且都是一些老教师。就教学水平而论,学校的老师大致分两大类,一类是老教师,不少人还在前几年受过冲击;另一类则是年轻的教师,大多由那些驻校的工宣队员兼任。前一类,学生们公认他们有水平,完全凭自己的讲课能力征服学生,很少拿着架势吓唬人,也许是早些年给红卫兵学生斗怕了的缘故,总给人以明哲保身的感觉;后一类,实在差强人意,架子远远大于水平,假如再来一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成为师道尊严的黑标兵。有时候,查晓卉真替他们捏一把汗。*初期她刚刚记事,路口揪着四类分子游街的情景常叫她吓得晚上不敢阖眼。迄今历历在目,只是不愿多想。
欣赏李卓然的主要是老教师,物理教研组长王老师,有个时候兼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一次他在给自己的班级训话,正见李卓然从窗外慢慢走过,突然冲出去一把把他揪了进去。“叫你们认识认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卓然。人家也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没见得比你们多长些什么,可人家是怎么学习的?人家是把学习当玩儿,而你们呢?跟人家正好相反,玩儿竟然高于一切……”
李卓然给弄懵了,当即闹了一个大红脸,站也不是,跑也不是,一时间在学校上下传为笑话。都说是王老师给自己的学生气糊涂了,拉着黄牛就当马使。王老师只是最喜欢李卓然的老教师之一,加上曾经担任过他们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原先的数学老师,等等不少,只要给学生作关于刻苦用功的训话,肯定不会忘记提及他的名字。也许正是因为那些老师过于宠爱,李卓然竟然有点瞧不起那些滥芋充数的工人老师。几次在公开场合挑他们的毛病,甚至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虽然学生的造反精神不如前些年了,但是张铁生的那股余威还在。只要你能说出道道,一般老师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比如学校组织到驻军营地听革命故事,通常由政治老师带队,吩咐大家带好笔记本,他当堂就开炮,说听故事作笔记,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当时的政治老师,一般都由工宣队员兼任。只见他一拍桌子,厉声责问到底什么用心?但听李卓然嗤地一笑,回说根本没啥用心,只是觉得老师的布置不合情理,违反了寓教于乐的客观规律。其实,老师不算错,李卓然的话好象也有一些道理,关键是当时课堂里的气氛,不少同学附和起哄,政治老师再也控制不了场面,恼羞成怒,好象当场叫人揪住了一条马尾巴。
还有一次,一个工人教师的化学课,那人素来只会照本宣科,大家都不喜欢听他的课。底下做小动作的,说话的,一片噪杂喧响,远远盖过了讲课的声音。老师恼了,大声喊叫,说不想上课的请出去,马上就可以走。当然谁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一句威胁人的气话。不专心听课的同学们倒是给老师镇住了,唯独不吵不闹的他却提着书包走向门口。化学老师惊怒万分,问他究竟想干什么,他说我不想听这课,你老师不是已经宣布放行了吗?那个工宣队员气急败坏,很快就把校革会的领导请来。要求当场处理这个刁钻古怪的学生,否则他的课根本没法上了。
来的是一位女的校革委副主任,也是一个刚刚恢复工作的老领导,当堂盘诘情由,李卓然毫无怯色,理直气壮,对答如流。虽然同学们再也不敢大声起哄,可都不同程度地为他作证。女副主任责询,李卓然你就这么糊涂?怎么连正话反话也都听不出来?他不无狡黠地说,不听老师的话我还能听谁的话?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讲的,还能是反动话?在我看来,老师在课堂说的话统统无比正确。一来一去,十分精彩。酷似《沙家浜》里面刁得一与阿庆嫂的对白,字字紧扣,句句贴切,百分之一百的针锋相对。没有办法,主任只好把他带了出去。经此折腾,那堂课再也上不下去,化学老师只得宣布了一声自修,匆匆而逃。本来谁都讨厌那个背书机器一般的化学老师,有人竟然高呼乌拉。
他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古怪促狭,整得人哭笑不得,却又不好找他的毛病。对象总是那些学生们不喜欢的老师,颇得同学们的拥戴。要说他毕竟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的捣蛋学生,时下的坏学生有几大恶行:打架斗殴,调戏女生,抽烟喝酒,旷课逃学,从没听说跟他搭过什么边。平时沉默寡言,从不随大流起哄。除了在校门口换换大黑板报,课余时间也很少在学校逗留。纯粹属于平常不显露,偶尔露峥嵘的那号。即使找茬,也不是见个老师就找。大凡在学生中惹下较大怨愤的家伙,常是他捉弄的对象。撇开这点,他完全可以算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要说学习成绩,自然够格。同学们也不是没有提名过,其中曲折彼此心照不宣。不少同学为他鸣过不平,只是人微言轻,毫不足道。
个别学生吃了一些老师的哑巴亏,总在背后诅咒:等着吧,看李卓然如何收拾你。几次出手,不少同学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还给他起了一个很有古意的绰号,叫做恶讼师,无非是擅长嘴皮官司,已经到了恶作剧的程度。最后面的这个字,据说存在三种写法。除了老师的师之外,还有箭矢的矢和臭狗屎的屎。到底如何算是准确,完全凭人对他的好恶程度。在查晓卉的心里,觉得屎师两字均可。怎么用,则完全根据自己当时的心情。因为他开罪的大多是风头正劲的工人教师,不免替他有点担心。虽然不少老教师逐步恢复了工作,但学校还是工宣队领导的一统天下。看他成绩报告单的评语,就知道他这个人存在着多大的争议。最多是个白专道路的典型,这是工宣队一方的说法;聪敏好学领悟力强,只是因为年龄关系而显得浮躁一些,这是语文老师兼他们高一年级班主任在上学期给他写下的评语。
比较前几次,查晓卉觉得这次未免有些过分。不光让老师出丑,而且还把这丑出到了学校之外。开学没几天,给他们班级安排了一堂全市范围的数学公开课。主课老师还算是学校数学教研组的组长,也是工宣队出身,这位老师平素对学生确实特别严厉。好摆师长架子,动不动就叫学生滚蛋,不少男生都受过他的责罚。
据说是为了给学生们减少难度,公开课故意挑了一些初中课程的基本内容来作示范。对于高一的学生来说,纯属一些非常简单的小儿科题目。一开课,首先讲解角的定义,说是两条直线相交一点便形成了一个角。老师随手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叉,算作图解。
李卓然立刻举手要求发言,他说老师的概念有点模糊。当时大家都没有明白过来,因为教科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老师不过是在背书而已,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没有听懂。唯有了解他的一些同学明白,不是胸有成竹,他不会轻易鸣锣开场。要是在平常日子,没有外校的老师和学校领导在场,依照那位工宣队员的脾气,肯定让他当场滚出教室。只见老师愣怔一下,便勉强作出一付宽宏大度的样子,让他到讲台上去解说清楚。当仁不让,只见他振振有词地说,两条直线相交于一点,起码形成四个以上的角。正确的定义,应该是由一个点往外引出两条射线云云。同样在黑板上做了一个图示,简明扼要。
观摩的老师俱是行家,从他们的反应就能猜断出结果正确与否。只是李卓然在讲台上说话的那种神情,未免有点欺人太甚。教研组长当场就涨红了国字形的大脸盘,仿佛是一口气叫人灌了不少老酒。只会说,教材如何他便如何讲,那样子完全象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坏学生在狡辩,而他反倒成了捉疵挑错的高明先生。结果自然不难设想,不少同学忍俊不住,此起彼伏的窃笑声,差不多一直延续到课后。象廉忠和这类的捣蛋鬼,甚至故意做作,仿佛笑呛了似的,一个劲儿咳嗽。
查晓卉当时也忍不住笑了,但一笑之余,不免为他捏了一把汗。果然,没有两天,他就遭到了报应。
学校秋季开学之初,正是农忙季节,按照常规,学校一般都要组织支农。名为学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次安排在本市郊区,这位数学老师的家乡。事后揣测,查晓卉认为可能是那位老师的故意。隔天通知说是莳秧,帮助农民赶种晚季稻。那天也合该他出事,所有的同学都做了赤脚的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带一双高筒雨靴,偏偏就他聪敏。未雨绸缪,居然有点先见之明。查晓卉看了不得不钦服,家里不是没有高筒雨靴,自己就压根儿没有动过这方面的脑筋,怪不得他作弄起老师来总能那么别出心裁。有些同学居然还有不无嫉妒,嚷嚷着愿意出钱跟他换鞋。稍一嬉闹,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带队的正是那位老师,人家正等待着机会要报一箭之仇。如此独树一帜,自然给人送去了机会。先是讲解一番学农支农的意义,又捎带批判了一番无处不在作怪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义正词严的结果,就是要叫他光脚下水田,端正态度,身体力行,彻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偏不听,回对了几句,说是水田蚂蟥太多,他本身就容易过敏。要不是珍惜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家里都准备给他请假。几番唇枪舌剑,双方互不相让。那个工宣队员便使了一个眼色,无疑是在撺掇当地派来的两个青年农民。他们是来给学生辅导莳秧技术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一个赛似一个壮实,正发愁没有行使权力的机会。但见他们七手八脚把他抓住,打夯似的扔到水田中央,他挣扎着爬上田埂,又给扔了回去,几次反复,直到同学们都围了上去,方才悻然罢手。
泥水里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干净的地方。拉扯推搡之中,自然免不了皮肉方面的教育。先是抓抓挠挠,到后来则是明目张胆的拳脚交加。最后李卓然终于扛不住了,抱着脑袋瘫坐在田埂上,一声不吭,仿佛昏死过去一般。大家以为他准是在埋头哭泣,等了半晌却不见一点动静。几个男生上前,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头扳了起来,只见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一缕血印,咬一下,舔一下。查晓卉见了,心里都难受得想哭,却不见他眼里有一丝泪光,深凹的两个眼球红红的,定定的,仿佛在滴血。
当时,同学们都很气愤,只是慑于对方的威势,敢怒不敢言。大家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围到了他的身边。查晓卉也跟了过去,只是没有挨得那么近。偏着身子从人缝里寻瞅,遥遥顾盼。廉忠和都急得快哭了,抱着李卓然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扯扯他的胳膊,一会儿揉揉他的背脊,那神情,只怕李卓然受了严重的内伤。
不知那个教研组长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没有尽兴,当即安排李卓然回家,说是等到思想端正了再来。廉忠和要扶他起来,老师却不同意他送。反叫查晓卉陪他回去,那意思分明是要当众再出他的丑。他肯定风闻过一些议论,故意如此安排,说是这种思想不行,还不如回家去自我反省,还不无揶揄地说,顺路好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最好能把今天的心得体会都认真写出来。那口气不象一个老师,倒象一个街头上的小青头。好在这个时候,同学们的心思都在李卓然身上,更多的是同情与关心,压根儿没有顺着他的意志去起哄。也不乏有人想笑,一看大家的神情,那些人也不好意思了,毕竟顺着那种老师的竿子爬,以后会叫同学们看不起。
廉忠和想再争,却叫老师训斥了几句。说是别想动着脑子偷懒,还催促其他的同学赶快干活。并威胁说,这点活,不管耽误到什么时候,只要没干完,谁也别想回家。
开头的时候,查晓卉真想拒绝。甚至想对那个枉为师长的家伙回敬几句,几个女生在悄悄地扯动她的衣肘,便忍下这口气来。不少同学们都在望着她,那些眼睛分明是在企求:尽快把他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发现那么多充满理解与鼓励的神情,便坦然了许多。哼了一声,径自过去招呼他上路。
回家的路上,李卓然不停地抹着身上的泥水,搓弄刮抠,就是不见一句话。反倒是她第一个开口,告诫说不能这么搓法抹法,泥水一旦渗到了衣服的布眼,再洗就不容易洗干净了。
“……不要你管,我自己回去……”生硬的语气,仿佛刚才是她招惹了他。实际上,她也非常想回去,烈日暴晒之下的水田里,实在恶心,沤肥的怪味,熏得人直想吐。以往的安排,总是叫女生帮着晒场。剔剔稗子,拣拣杂物,要不就是挥着一个草编的幌子,晃过来,悠过去,驱赶那些糟蹋粮食的麻雀。最重的活,也不过是收场灌装。时不时还能在树荫底下歇息一会儿,那是最惬意的时刻。静静地靠在树干上,面向睛空万里的蓝天,假寐也好,冥想也好,让自己的心猿意马,追上那些冉冉而过的白云,轻盈飘荡,随风漫游。干爽的秋风,带着田野的清香,一阵一阵吹来,犹如儿时才能享受得到的那种拥拂,充满爱抚,异常温馨。身边不知名的小草在轻轻地摇曳,象水面的涟漪。一丛一丛野ju花,竞相争艳,上面飞旋着嗡嗡低吟的蜜蜂,采着最后的花粉。色彩斑斓的蝴蝶,通体翠绿的蜻蜓,高徘低徊,翩然起舞。间或有几声蛙鸣,长一句,短一句,此起彼伏,缱绻缠mian,似乎在作依依惜别。又象是在提醒别人,冬天将要来临,抓紧时间享受,把美丽的感受多珍藏一些。去年的这个时候,曾叫人联想到了一句古诗:春江水暖鸭先知,她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却改了:秋水未寒蛙先觉。反正都是城里感受不到的那种气氛,无法不叫人心旷神怡。为此,她暑假特别想去乡下外婆家。那里也是如此旖ni的风光,还有更多的自由。外婆疼她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管头管脚。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也反对,说是乡下毒虫太多,女孩子的皮肤受不了,尤其是夏天,但怕她毁了一身好肌肤。她当然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是想把自己当作一朵温室里的鲜花一样养着。越想越气,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再加上刚才令人作呕的一幕,最后的一点好心情也荡然无存了。今年的安排也真是邪门了,居然叫女生也去莳秧。假如真是一种故意,愈发觉得那个老师可恶。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又不是我死皮赖脸,不识好歹,这是老师安排的,你有种,你跟老师自己说去,真凶,你就别走,跟他们打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说着说着,她也来了气。心想就算是我自己作贱,不也是关心你吗?毕竟不是自己的主动要求,凭啥无理取闹。
“……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打不打,什么时候打,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等着吧,我不会便宜了他们……”一时间,她觉得这个人真可恶。吃不着黄狼吃鸡,简直不可理喻。心说:谁管你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师让我来,不就是我家离你家近吗?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多少带点讥嘲的目光冷冷地望住他。现在说啥也不管用,只要看见你拐进自己的家门,自己便算完成了任务。本来就想早点回家,今天的事情很有意思,感想也不少,凑合凑合能写一篇日记。
“有啥好心?你不要当我不知道,每回我们家出事,你家就会摆酒庆贺……”可李卓然居然有点不依不饶,脱口而出的话刺得她火冒三丈。“你说什么?你亲眼看见了?嗨嗨,你可别吃不着黄狼吃鸡,我们家碍你们家什么事了?”
“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们李家。我三叔,不就是你爸给弄进去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嘿,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吗?”
“你胡说,一个纵火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碍着我爸什么事了?你这是给四类分子翻案,你不要以为你功课好,一样找你的麻烦……”
“来啊,来啊,有种的现在就回去找你爸来,我就在这儿一直等着你们,等着你……”他突然蹲在一个硕大的道树旁边,抱紧身子不动了。这付样子,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活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闹小脾气。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二的模样。同样是一身腻人的脏污,邋遢得活象一个叫花子。这个时候,天色突然阴了下来。太阳仿佛给射落的一样,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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