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杨凌
我的平静生活是被一个电话打断的。
我是一个单身的妇产科女医生,离异,四十五岁,带着一个女儿住在一套79.6平米的楼房里,五楼,阳光很好,站在塑钢窗前远望,心,总是纯纯净净的——您别误会,我在这里交代这一串很容易诱出故事的元素,并非预示着要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东西,告诉您,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接电话之前,我半倚在沙发里,手里是一本杂志,这是我典型的周末生活的一个片段。下面的安排本该是:16:30起身喝点东西,吃个水果,17:00,给上高中的女儿做顿丰盛的晚餐。这个女儿对我来说很重要,尽管她相貌平常,脸上又总带出些十八年前那场失败婚姻的另一缔造者的痕迹。她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成绩不错,在我狭小的社交圈里是一个骄傲的话题。但我喜欢她,关键是,只有她,才是真正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很高雅的女人,原因之一是我总为杂志上的同一类自己明知是假的东西而流泪,那多数是结局很惨的爱情故事,被女儿戏成为“爱情垃圾”的一类东西。我想,我之所以在四十多岁仍痴迷着这样一堆“垃圾”,大概是因为我生命中也存在着这样一堆垃圾吧。女儿还小,是个很容易矛盾的年龄,她们一方面把隐隐的爱意仔细的藏在心里,一方面又在嘴上努力的宣扬所谓的“无爱主义”“女子主义”理论,这段时光我经历过,我懂。
16:17,电话铃响起,我特地看看表,想看看我和那个外科男医生到底能谈多久,他其实是个拿惯了手术刀的“小男人”,“小”的,当然不是年龄。我知道他一方面喜欢我,或者是喜欢某种带有刺激性的生活,一方面又小心的呵护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从不敢和我谈及婚姻(好在,我更不想涉及这个话题),只能够拿出几个小男孩的经常玩的,一眼能看穿的又不乏温馨的小把戏来装点我和他的时空。有时候,看着他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忙碌,我总徘徊在幸福与感动之间,我问自己,我生活在现实中吗?每天一个电话是他的保留曲目之一,可笑的是,电话总不是从他家打出,大概是怕他妻子交完电话费后的质问吧。想象着他在街头边打IC电话边四处看,嘴里说着情话身子在寒风中发抖的情形,我总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在我这个年龄,应该为有这样一个人而感动。我爱他吗?我常常问自己。是的,四十五岁,我早已过了要用爱来维持生命的年龄,我接受他,仅仅因为我需要——这种生活,这种感觉。
在我曾经拥有的短暂青春中,我总傻傻的追求一份自己明知永远不会得到的爱情。眼总盯的很高,又不愿用嘴来表白什么,因而,我所谓的“追求”也只不过是用眼来关注,用笔来倾诉,用火来焚烧而已。我痴迷于自己的爱情模式,因而,也错过了许多可捕捉的爱情,因而在最后,匆匆的把自己嫁给一个一辈子也不会爱上的人,匆匆的生了个女儿,又匆匆的分手。结合时没有爱意,离别时又多了恨。我于是很快悟出,我这种女人,注定要拥有灵肉分离的爱情。
“喂”,拿起话筒,发现自己错了。
“喂,我是舒远山。”
我的手象电击了一样,舒远山,那个曾经一度在我日记中安家的男人,在二十几年后,突然跳出来,隔着这样一个话筒来挠我的心,我有点怀疑电话这种通讯手段的真实性。
“喂,我是舒远山,能听见吗?”
“你好。杨凌。什么事吗,老同学?”
“杨凌,找到你真不容易啊!这样,明天,星期一,我去你单位找你,10:00,不见不散。”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我放下话筒,才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汗。这是个初夏的午后,窗都开着,满屋子里飞的都是清爽的分子,使我无法为自己的感觉开脱,但,我仍佩服自己的镇定,其实,这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是个善于掩盖自己情感的女人,我会用100%的真心去爱一个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他在心中开辟一块领地,用一本厚厚的日记来记载他的一个微笑,一次皱眉,可目光相遇,我却是满眼冰霜。我的古典式情怀不允许我,作为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表白什么。我在期待中徘徊,结果是一个永恒的空白。我明知道自己因此曾失去很多,但我却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怪圈——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组合体。所以,我只能靠着心中的那份单向的情感支撑自己的岁月,永远地在希望与失望中徘徊。
我走向窗前,想使自己的血液冷下来,但,很快,我发现这不可能,于是我发现这件事有点不同寻常。我把自己躲在沙发里。16:30,我不想吃东西。我只是坐着,不,是蜷缩着,我想起昨天的梦,现在想起来,那其实是我和舒远山关系的寓言式的表达。我不知这梦,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是预言,是先知?作为一名医生,职业的思维定式使我能够接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逻辑,却从本质上怀疑梦境的预言性,我不能解释,所以我只能复述。
梦中的那个女孩——或者就是我——大概十几岁,提着大大的行囊,独自一人想爬上十几层的高楼,东西很重,我很吃力。这时,从旁边转过一个男孩,帮我提起行囊,送我上楼,我满心里感激和幸福。这时,一个看起来很优秀的女孩叫住了他,他们谈起话来,我站在不远处等他,我不停的看表,秒针嘀嘀嗒塔的走在我心中。最后,自己走开了——该死,电话铃声响了,我知道是谁,只是不想接,一任它残忍地把空气割成一条条的——后来,我在人流中,又看见那个男孩,说不清隔了多少年,彼此都上了年纪,眼里都多了些叫沧桑的东西。
我和舒远山,大抵就是这样。同在一个班级,彼此又是邻居,关系自然近些。他年轻时很帅气,很豪气,又很霸气,因而,我在背后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然而,一天,他把一封信递给我——交给金燕,谢谢——我抬头,看见他眼里闪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我的心咚的一声,接过信,跑开了。后来,父亲作为右派,被下放到农村,我便再无他的消息,只是最近才听说他在S市政府有一个官不大权不小的职位。他的夫人,是金燕吗?
唉,我少女时代的爱情,突忽其来,又飘然而逝。把一个人粉饰成我的理想中人,然后,再以烧掉一本日记为这样一段可笑的单恋画上一个不太标准的句号。那个舒远山,早已在一团蓝色的火焰中向后飘去,飘去,最后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站,仅此而已。
17:00,开始为女儿做晚饭,液化气蓝色的火焰在眼前飘忽着。我不由自主的盘算着明天穿什么衣服。我发现,我仍有少女的羞涩,对他。这样很危险,我情愿明天无故事。
油溅在手臂上,连心的痛。
(二)红袖
舒远山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叫杨凌的女人。他说,红袖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有点凄绝,我头一次发现这个男人也有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是的,本市的医院已经被他妻子封锁了,笑呵呵的等我进去,再夺走我的儿子。唯一的办法是去N市。
我和远山坐上开往N市的汽车。大约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吧。我坐在远山旁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有些无名的恐惧。我的口干得要命,可我不想喝水,只是一任嘴唇火一样的燃烧——我已经习惯用种种自虐来对待我畸形的生活,只是因为心烦,我讨厌这种日子,却不得不过这种日子。远山在汽车的颠簸中睡着了,我回头,看见他臃懒的脸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
是的,舒远山不是我的丈夫,却是我的男人。这个不合逻辑的推理已经在我心中合理化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知道,窗外那层层的绿色后面,有我的家,我的少女时代及我的初恋,我却不想回去,我又能以什么身份回去?坦诚一点吧,我是舒远山的情人,在此之前,我是“小姐”。来到S市之前,我关于“小姐”的理解一直定义在几十年前,当我真正成为“小姐”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观念滞后了半个世纪。我们这一特殊阶层生活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夜总会,洗头房,桑拿浴中心,我们拿自己的肉体与金钱来交易,咽下的永远是苦水。偶然中,我遇见了舒远山,就必然的逃离了“小姐”的行列。说句心里话,我不爱舒远山,真的无法爱他,但我不得不承认,舒远山是个不错的男人,他不是好色之徒,我不知道他找“小姐”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再建立一个家庭,总之,我们建立了这样一个家庭,一个一星期只有一天有男人的家庭。这是个交易的结果,因而也缺少了点人情味儿。可是,生命本身不就是一桩交易吗?我的面前摆着一架天平,一边是我及我的一切,另一边是一座房子和每月的一千元钱。我知道,他有妻子,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在市政府工作,总在电视上出现,我不知道舒远山为什么不喜欢她,但一年多的共同生活告诉我,他喜欢弱者,因而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我必须扮演弱者,我要绝对温顺,这也是房子和钱的等价物之一。
我其实是很痛苦的,有时候,深夜,我躺在床上,看着身边那个大我20几岁的男人,大汗淋漓的睡着,赤裸裸的,月光下,他腹部松弛的肌肉让我不幸地回忆起半小时前的不快,那是一种掏心挖肺的痛苦,我灼热的血液在体内奔腾,撞击着我的皮肤;但更多的时候是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带着几分诡秘,黑暗中矗立的家具像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向我压来,让我喘不过气来,于是,我打开灯,却又看见天花板上,壁纸上的花朵向我隐隐的笑,在白炽灯下,绽放着它们的青春,我浑身燥热,一层层的脱下自己的衣服,以本真的形态立在镜子前,我看见一个女人像蛇一样扭曲着自己的身体,黑黑的长发蒙住了脸。这是,我觉得镜子那边站着的是春生。是的,春生是我的初恋,或许,是我的绝恋,我们的爱像田里的稻草,经过一段鲜绿后,就要必然的要走向枯黄。是的,我必须离开他,因为他今生注定娶不了我,嫂子定下的高额聘礼是春生砸锅买铁也凑不齐的,而春生,更没有勇气扔下家里的痴母弱弟,和我远走他乡。和春生在小河边倾洒了我所有的眼泪,我终于在嫂子的催促下,背上了小小的行囊,来到了S市。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告诉我,舒远山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却注定是我的最后一个男人。春生不可能养着我,舒远山能。我只能一生一世的跟着舒远山,一生一世的过这种日子。我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女人,我真的不想在他那个富丽堂皇的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我只希望我能够永远的告别风尘的日子,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不用卖笑乞食,风雨飘萍。为着这个,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一任燥热在身上如潮水般袭来,我经历了十月怀胎的痛苦,在他美丽而刁蛮的妻子的恐吓下搬了三次家。那是个美丽而任性的女人,看得出,从小至今,一直在养尊处优的生活,可能在她的生活圈里,她的地位只能是女王,她习惯颐指气使,喜欢权威,有一点象舒远山。
汽车终于在N市停下了,我看见远山有点疲倦,在为保住孩子而进行的九个多月的斗争中,这个男人仿佛一下老了很多,但在我们败走N市的今天,他已经使我能够放心的把自己托付给他。
在医院的门口,我看见了那个叫杨凌的女人。舒远山曾不止一次和我提起她,说二十几年前,是他的邻家女,大有青梅竹马的意思。那女人大约四十几岁,不是很美丽,但很吸引人,她身上散发着娴静的美与知识的美。我一直认为这两种美是任何人工雕刻都不能模仿的,而这个女人,都具备。我想,如果当初,和舒远山结合的是她,那么,我和舒远山的结合是否还有可能性?那女人穿着一套湖蓝的套裙,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圣洁,脸上也明显的被修饰了一番,但仍很自然,身上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药物的芳香,我不禁想到,自己到这个年龄能否象她这样引人,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她看舒远山的眼神怪怪的,有点的若有若无的哀怨,尽管被努力的掩盖过了,但我仍凭女人的直觉发现,这个女人一定和舒远山有过一段什么。远山把我扔在一边,和那个叫杨凌的女人小声的说着什么。我看见杨凌那双温柔的眼睛不断的扫着我,从脸上到脚下,最后职业的落在我的肚子上。孩子在肚子里不合时宜的踢了我一脚,好痛!最后,她笑着走过来——尽管笑里有几分苦楚与无奈——她说,红袖,跟我来吧。就这样,我住进了N市的医院,躲过了舒远山妻子的“追捕”。
偌大个医院里人声嘈杂,我却十分落寞,而我和舒远山的儿子就诞生在无边的落寞之中。
(三)金燕
那一天,丈夫出差了,孩子也在几千里之外的大学里,我独自呆在家里,打着毛衣,看着电视,体味着少有的恬静。我是个拥有双重性格的女人,因而,无论是在公众场合还是孤身一人,都不会有太大的失落。甚至可以说,有时候,我更钟情于单人的世界。丈夫在外贸工作,经常坐着火车飞机满世界跑,因而,我也经常活得很惬意。我是个十分容易遗忘的女人,没有太丰富的感情,不善于比较,因而也就不容易受伤,对我来说,现在永远是最好的,因而,我能够长久的快乐。
时钟悄悄的指向22:00,我关上电视,去卫生间冲凉,正是夏季,空气中已经潜伏着燥热的分子,我打开淋浴,凉水流过我的皮肤,我猛的一颤,抬头,满眼都是瓷砖雪白的光。随后,伤感的注视着自己的肌肤。第一次,真的,以前我从没有如此细腻过,我隐隐的感觉到,要发生什么。
22:15,我裹上浴巾,向卧室走去,路过音响时,我放上一盘舒缓的钢琴曲。这时,门铃叮叮咚咚的响了,透过门镜,我看见我的前夫舒远山。说起前夫,就注定我和他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不错,我们曾经是夫妻,十年前,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们终止了十二年的婚姻,无言的走在落叶纷纷的路上。第二年春天,他娶了现在的妻子,第三年春天,我嫁了现在的丈夫。我承认是他甩了我,尽管这有点丢面子。当然,我这样说并不为了把什么道义上的责任全部推给他,我知道,没有爱的婚姻是苍白的,我的全部意思是,是他先不爱我。一晃十年过去了,原来心中的那点恨那点痛都在岁月的磨损中淡之有淡,现在我的生活,虽然少了舒远山身上的那种激情,却变得平实而安稳,更有家的味道,更有安全感,我很满足。
“金燕,开门,是我,舒远山。”
“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金燕,明天我就不在S市了,来告别。”
我无声的把门打开,才发现自己还披着浴巾,脸蓦然红了起来,我把他带进客厅,自己去换了件衣服,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满眼泪光。在我的印象中,舒远山一向是个不相信眼泪的男人,这一点,使他更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也正是这一点,才使少女时代的我痴迷上他,用十二封信俘获了他。现在想一想,十二封信,十二年的共同生活,多少有点好笑,笑什么,人生吗?
“真的要走吗?开玩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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