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河畔，秋日。
阳光写意如情人的照拂，草茎已开始泛黄，虫鸣其间。
此间的少年躺在草坡上，叼着蓑草叶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漫不经心的仰望天边的一朵孤云。
无数个这样的傍晚，流水，浮云，从他身际悄然流逝，少年瞳仁乌漆闪亮。
关小关第一次见到燃冰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比逝水河的水还要清澈？”
少年神色懵然，“因为它不曾受到一丝的沾染。”
那时关小关还不知道如此动人的双瞳看不到任何东西。
熟悉的脚步声耳畔响起，关小关抛给燃冰一个饭团，心怀不满道：“老和尚说了，下交再领饭团必须燃少亲自跑一趟。”
燃冰准确无误的接住温热尚存的饭团，狠咬一口，笑道：“只让你捎带一个饭团，赁多废话。和尚哪次克扣我们弟兄粮饷了。和尚有嘴，让他说过去吧。”
关小关顺势躺在他身侧，夸张的嚷道：“说的轻巧，你当和尚这么好相与，哪次不是长篇大论什么慈航普度,济世利生的说教，实在是聒噪至极，若不是燃少你娇生惯养，受不了丝毫饥馑之苦，我宁可吃生晶鱼片也不受这酷刑。”
对于这种夸大其词的说法燃冰早已习以为常，不屑的撇撇嘴，咽完最后一口薰菜饭团，沉默不语。
关小关捅捅燃冰的掖窝道：“燃少，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想你家阿绮？”
燃冰失声道：“什么叫我家阿绮？关小莫要血口喷人。”
关小关奸奸的笑道：“你紧张什么，道我不知么，今晨阿绮随他爹爹打渔时，你的眼睛盯着人家片刻未离。”
燃冰为之气结，但知道那无赖善于指鹿为马，也不辩驳一脚踹出，却被他轻易避开了。
不觉间夜幕沉降，西天一抹余晕消逝，浩渺的逝水河面烟笼雾锁，飘香天梦星遥遥相望，流水寂寂无声，两人为自然的奇异深邃感染，久久未语。
“关少，想过河流的尽头是怎样一种情景么？”
关小关侧身看到燃冰遥指着迷濛夜色中的河流梦讫般的说道：“有朝一日我必到河的尽头，用河水洗濯我的双眼。”
这时关小仿佛闻到暗夜的幽香。
翌日清晨，燃冰从废弃祠堂的茵草铺上爬起来，耳闻关小呼吸如婴孩般恬然，燃冰抬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酣睡中的关小关睁开惺忪的睡眼，痛苦道：“每次都这样，都不能换一种方式么？”口中嘟囊着，一个鱼挺起身，接过燃冰递过的衣衫。
东方的地平线喷薄而出的朝阳透过树梢，枝头漫撒，织伊鸟轻快的鸣叫，两少年勾肩搭背向逝水河畔走去。
当关小关再次从水中钻出来时，举起的中指上多了一节晶莹透视亮的“扳指”奋力向河畔甩去，一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在草丛中。逝水河中游盛产这种通体剔透的晶鱼，这些小家伙十分滑溜，能钻透最细密的渔网，却喜欢死心眼的嗜着挑逗它的指头不松，其下场往往是被拖出水面。
“哎乃”一声，霞光笼罩中一条杉木渔船出现在燃冰身侧，他冒然从水中跃起，船上整理于鱼网的少女吓了一跳，嗔道：“讨厌，跟水鬼似的。”不过话里中却没有一丝愠意。
燃冰无辜地挠挠湿漉漉的头发，还未来得及分辨。关小关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大声嚷道：“阿绮，燃冰是希望你撒网时把他也网了去。”
话音未落，燃冰已追杀过去，两少倏地没于逝水。阿绮出神地望着静寂的河面，沐浴朝霞中的清秀面容似是痴了。
一位古铜肤色的壮年汉子走到少女面前，“阿爸，燃冰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么？”
中年汉子摊摊手，“他的眼睛比天梦星还要亮，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真让人想不透——阿绮咱们还是换个水域吧经这两个小子一闹这鱼早逃个没影儿了。”
阿绮应了一声，回首望了一眼少年消失的地方。
片晌，两赤条条的小子在逝水东畔登岸，燃冰套上那件洗的发白满是补丁的汗衫。
关小关忙不迭地收拢那几条尚在徒劳翻腾的晶鱼。
“咦，燃少这条鱼是不是你逮的，我捉的晶鱼里面可没有这种颜色。”关小关抓起燃冰的一只手将一条冰凉滑腻的晶鱼放在他的手心。晶鱼通常隐隐可见遍及全身的绿色血脉，而这条却呈现玫瑰般的紫色，通体流溢着旖ni动人的光晕。
“嗯，以前我只觉那些鱼象水一般冰凉，而这条鱼感觉却如火一般的灼热。”
“听阿绮他爹提起过，这应该是晶鱼中的极品紫珀。”说完又从燃冰手中极宝贝的抢了回来。
“你小子果然是福至心灵，看来我们发了。”口中发出毛骨悚然的怪笑。
“你会把鱼给吓死的。”燃冰摇摇头。
陷于发财美梦的小子哪记得理会燃冰的冷嘲热讽，掐一张巨大的荷叶握成斗状盛满水将那条珍重放进去，鱼儿迫不及待地窜进只可容身的小天地，复仇似的溅了关小关一脸幸福的水迹。
燃冰将剩下的晶鱼削成薄片用铁丝穿成串在篝火上炙烤，晶鱼特有的香味溢满祠堂。
关小关一边大口大口的吞着烤鱼片，一边贪婪地注视着瓦罐里的紫珀，也不担心刺激那小东西幼小的心灵。
淡紫色的小东西鳞片煜煜生辉，尾鳍轻灵自然的侧摆，舒畅的游弋于方寸之地，没有一丝拘谨，关小关愈看愈爱，忍不住用手指逗弄，紫珀重蹈覆辙，咬住悬下的小指再一次被提出水面，在半空中扭摆柔滑的躯体，旋即又被放回水中，如此反复数次，双方皆是乐此不疲。
“燃少知否，这样一条晶鱼能换多少帝释币？”
燃冰摊摊手表示不知。
“嘿，真是孤陋寡闻，据说打渔人终一生也难得摊上一条，端的奇珍异宝，至少得值——
关小心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了。“莫若去问一下老和尚，那老家伙也算是博闻强识了。”说完不理燃冰的抗议，拉着他走出祠堂。
达迦寺座落于封禅山麓，面朝巍峨矗立的封禅山，佳气排闼而至，寺院规模不大，依托名山多了几分庄严肃穆，檀香袅袅，钟鸣其间。
寺门虚掩，两小未扣门而入，只因自小出入寺院，与院里诸僧人早已熟稔，寺院寥寥几个僧侣，寺院寥寥几个僧侣，朝两个微一颔首，便各各忙碌，两人直接进入佛堂，一须发皆白的老僧背向而坐手持佛珠，低声吟咏佛经，闻足音，低宣佛号道：“关小，未逢斋饭而至，所为何事？”
关小关乃是皮粗肉糙之辈，似是没有听出和尚的话中暗含讥讽，恭敬道：“小子仰慕禅宗，向佛之心至为虔诚，昨日听禅师说禅犹若醍醐灌顶，即归，遇一事，心中存有疑问，苦思不得解，请禅师释之。”
迦纳和尚淡然一笑，道：“哦，说来听听。”
“今晨我与燃冰逝水捕鱼时，捕获一条紫色晶鱼，体型与平常晶鱼无二致，但通体流动的的血液却是紫色，此鱼即是晶鱼，为何与其它晶鱼相异，即非晶鱼又是何物，是非已然模糊，何必称物，非物却鲜活存在，岂非矛盾？”关小关本打算胡诌一番，想不到越说越是顺畅，说至最后自已也迷惑了。
迦纳古拙的面容古波不惊，拈着佛珠笑看默不作声的燃冰一眼，方才答道：“禅宗讲的是是非有无的彻悟，非是非有，所谓四大皆空，万物因其有而有，因其无而无。”
关小关耳濡目染已久，隐隐觉得若有所悟，那种感悟却有如浮云一时无所凭依，问道：“是否可以说，看到的即是存在的？”
迦纳笑道：“何不问问燃小？”
燃冰本经为关小关故弄玄虚，越到后面越觉得莫测高深，充满玄机。略一沉吟道：“我双眼不能视物，对于我来说，世界却是绚丽多姿的，我可以感受那花朵绽放昂然生机，可以听到雪落莽原的籁籁的寂寥之声，可以触到火的灼热，水的柔腻。对我而言这些却是真实存在的。”
迦纳娓娓道来：“躯体是思维的载体，又是思维的牢笼，通常人一生终为之覆灭，超脱其束缚的却是寥若晨星，昔日名侠蓝沐风一叶扁舟月夜飞升，想来已然达到那种境域，入大自在天。说到这平静恬淡的神情起了一丝微澜，似有怅然之意。
燃冰耸肩道：“永生又能怎样，漫长无涯的时光会磨蚀包括存在感的自我认知，人生因为短暂所以才会以有限的精力投入对生命的无限探索之中。纵是飞蛾扑火，怎知对于飞蛾来说那刹那华彩比生命更重要呢？”
迦纳眼神流露出奇异的神色，沉吟许久叹道：“这些年老衲坚忍修行，久不见进境，谁知却落入有意之下乘境界。难得你不读佛经却能说出这样的至理。”
燃冰淡然道：“小子乱说的，也许是我目盲，故所思就多了。”
关小关心忖：应该是受和尚荼毒日久中毒已深了
迦纳饱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紫珀为晶鱼的异种，关小关想是捕到它，旁敲侧击以得知他的价值吧？”
关小关毫无愧色，嘿然道：“大师真乃达人。”
和尚继续言道：“《佛考录》上记载，相传佛祖天脉山脚见溪水清凉透彻，忍不住驻足掬一口清泉。一条晶鱼绕于手隙逡巡不前，似是向佛祖乞食。佛祖不忍刺中指滴一血于鱼口，晶鱼周身呈紫色光晕，遂去。
自此晶鱼皆喜嗜手指是为了索取那一滴血液。”
“难道就因为传说紫珀才如此珍贵？”
“当然不是，据记载紫珀十分稀少，而有趋吉避凶的灵异直觉轻易不会被捕到。不知为何却栽在你们手中了。《百草经》对其介绍也是寥寥几笔，只言以出林甘泉作药引，熬半晌服之可以明目。”
关小关突然颤声道：“可以明目？”
“正是百草经是古往今来谬误最少的药物典籍，应该不会错的。”
燃冰突然插口道：“既然他有如此神效应该可以卖得极高的价钱吧？”
和尚不动声色地看着关小关不断地摇头示意，口中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万铢金银换不回一双鲜亮的眼睛。紫珀在东方圣地应该是有价无市。”
关小关大声抗议道：“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需要那笔钱，我却不需要那条鱼。”燃冰断然说道。
目送两小走出寺门，迦纳手捻佛珠目光如夕阳般温熙。
达伽寺向西密林。
大片大片的车矢草绽放出清新的花朵，清晨的露水早已蒸发贻尽，燃冰鼻际间嗅着芳草醉人的芬芳，关小关沉默不语，气氛异乎寻常。
“燃少，我想好了，如你所愿，咱们就以那条鱼起家，你我一世人两兄弟总有飞黄腾达之时，到那时咱们再想办法治你的眼睛，也不会这么捉襟见肘了。”
燃冰攸地停步，异常平静道：“你是不是觉得欠我良多，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而且一旦能够看清这个世界，我定会失望。”
“我们很需要这笔钱。”这是燃冰最后一句话，说这无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关小关望着燃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双目如蒙上一层水膜。
正当关小关心潮涌动难以自抑时，突然听到两声嚎叫，那声音凄厉如裂空，关小关蓦得惊醒，这分明是狼嚎，封禅山怎么会有狼的踪迹。“燃冰——”他心中抽紧，追蹑燃冰的足迹追了过去。
燃冰所面对的情景非常诡异，他可以明显感觉到两头凶猛的野兽围着他，那种带着血腥味的野性气息浓烈于心悸，然后更令人惊悚的是那两道落于自身有若实质的目光，冰冷，阴暗足以勾起人内心负面情绪的目光。
他从来未曾想到这一个人的目光竟凌利至此，压迫如山峦。
奇怪的是那两只畜生并未对他有什么威胁性的动作，似乎还有亲近之意。
关小关接触的不是那双凌利如刀的目光，而是那俩双赤裸不掩血腥的眼睛，闪动着绿光，体形壮硕如牛犊，森白的利齿欲噬人状，关小关心神一懔，抢走至燃冰前与两头狼对峙，此时他脊背早已渗出了冷汗，他看到那又眼睛。
此生他再也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惊悚颤栗如入冰窖，几乎有各分崩离析的错觉，从没想到一个人眼神犀利至此，让人不战而溃，关小关寸步也未退缩，如果只是他一人，可能早已溃败如烂泥一般，保护燃冰如坚土中的树根植入心间。
莫怀古神色如万年冰雪般冷竣，心中却很是讶然，这两名少年面对即使是有很高修为的武亦难以抵御的“目刀”竟分毫不让，先前那少年静如止水，而后那少年坚忍如铁，同样是防守各异其趣，却显示出非凡的秉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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