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越野车停在一条静谧的小马路上,左侧是石库门的红房子,右侧是五米的高墙,高墙的顶端是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的玻璃碎片,在玻璃渣的上方是带着刺的铁丝网,铁丝网上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些鸡蛋大小焦黑的物体,定睛仔细瞧才知道那是被电死的麻雀。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因为选错了休憩的地点,就这样丢掉了性命。
天空阴沉沉的,灰色的雨云在聚集,空气闷得就像是肺上蒙了一层塑料布,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有些心神不宁,小婷抓住我胳膊的手,一直在颤抖,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搂住她的肩膀用力的抱了抱她,这该死的天气,倒真是上断头台的好日子啊。
冰山用手机发了个短信后,一直在等待,她一直看着小婷,目光温柔如水,她突然转头对着我说,“这几个月,也真是辛苦你了,带着个孩子。”
我正要谦虚一下,“阿弥陀佛,他辛苦个屁,每日里有酒有肉,不要太滋润哪,脏活累活,都是老衲的!”黑长老这臭和尚又杀出来抢功,这跟它抢功也有点太瞎了,我只好笑着摇了摇头。
冰山的手机亮起来,她看了一眼,眸子里的光就黯淡下去,她叹了口气,说:“走吧,都安排好了,小黑就呆在车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黑长老,居然没有抗议,而是乖巧的说了一句,得令,就从小婷怀里跳到前座去了。
我抱着小婷,跟冰山并肩走在一起,顺着五米的高墙往前,整个人行道都被高墙的阴影覆盖,这一道墙就是囚徒和自由的藩篱,每隔一百米,墙头就会出现一个哨卡,荷枪实弹的绿衣武警脸色阴郁的看着围墙内外,敢于逾越高墙的任何人,都将被子弹撕得粉碎。
站在提篮桥监狱的大门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有种肃杀的凉意扑面而来,就像是站在火葬场或者棺材铺的门前,这坚固的门户由混凝土、红砖构成,右侧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写着提篮桥监狱,绿色的爬山虎肆意的生长,几乎要淹没掉这块木牌,也只有这片绿,让这“死亡之城”略微多了一丝生机。
巨大而坚固的黑铁门紧闭着,门上的铆钉纵横交错,这监狱的大门简直就是一座坚固的碉堡,我怀疑就是开着辆坦克来,也难以攻克。在黑铁大门的旁边,白木牌的左侧,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长阳路147号,铜牌下是一扇窄窄的门户,窄门里有一个用黑铁栅栏隔开的门岗,通道的宽度只容一人出入。
并没有等待多久,那小门里出来一个人,这人四十开外,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警服,锃亮的黑皮鞋,他看着我们一行三人,问了句,“万队特意打招呼的就是你们?
冰山并没有说话,递了一张名片过去,我瞄了一眼,上面写着万树这个名字,正是抓捕榔头的那个老山羊,名片上印的是队长,没有那个副字,看来这官升的相当顺利。今天这探视,估计是等一个人的老板娘在里面穿针引线来着。
穿警服的人说跟我来,他走进门岗里,对着里面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这也就避免了身份证登记之类的麻烦,由此可见,这万队在魔都地面上还是挺罩得住,面子实在不小。
我们沉默着走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铁门,领路的人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热情,或者寒暄的意图,走廊里他的皮鞋走路时有回响,就像是寺庙中的木鱼声,小婷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小脸凉得像是一块冰。
领路的人突然停下,他拉开一扇铁门,他说:“就这吧,非直系亲属不能探视,直系亲属也需要法院核准,探视时也需要隔离,这间是提审室,条件好一些,另外我看你带了酒,千万不能让他喝醉,抬着去刑场,可就麻烦了。你们进去吧,给你们一个小时。”
“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一定不让他喝醉。谢谢您了!”我连忙保证,那人面无表情的点头,“拎得清就好!我去提他出来,你们在这等。”拎得清魔都俚语,识相、懂事、知趣都可以用拎得清来表达。
我们走进去,大小不过七八平方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屋里只有一张铁桌子,一张长凳,一把单人的铁椅子,我把小婷放在长凳上,她依旧拽着我的衣角,就像是快要溺死的孩子死抓着绳索一样。
我把塑料袋里的肉、烟、酒,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拿出来,再把十只老虎脚爪摞成了一座小山,冰山站在窗户边,看铁栅栏外面的天空,她背对着我们,就像是一座精美的雕塑。
哗啦啦的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领路人的声音也响起,他在说:“这最后一顿断头饭,千万别喝醉啊,你是要走的人了,不要让我们难做,下辈子好好做人。”
“不会的,谢谢政府,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一定不会让您为难。”榔头那孱弱而有些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见这声音的那瞬间,小婷的脸上就奔涌出两条泪河,泪水滴在她的黑色蓬蓬裙上,就像是雨点滴落在干涸、荒芜的原野里,湮没无痕。
榔头带着脚镣、手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看见小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惊喜,看着我和冰山却是迷惑。他快步向前,却被铁链差点绊倒,小婷松开我的衣角,朝他奔了过去。
“小婷,长胖长高了呀,不哭不哭。”榔头用双手擦去小婷脸上得眼泪,欣喜的端详着小婷,小婷抽噎着说:“小杨叔叔,我给你带了好烟、好酒、好肉,还有老虎脚爪。”
榔头在那单人的铁椅子上坐下,我拆开中华,递了一只烟给他,小婷跑过去给他点上,他猛抽一口,却没有像上回那样剧烈的咳嗽,他笑着说:“谢谢小婷了,叔叔这三个月倒是会抽烟了,蹭了管教不少烟抽,那万队还是挺仗义的,这里好吃好住,也没人欺负我。你就是抓住我的人?”
他话锋突然就一转,转头平静的看着我,他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皮肤很苍白,看着有些像是化疗后的重症病人,我点了点头,他却笑起来,“谢谢啊,小婷跟着你,我很放心,我这最后一点心愿也就了了,我老娘那野汉子对她却也不错,两人打算结婚了。”
我把五粮液打开,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那甘冽的酒香就飘荡开来,榔头看着桌上的吃食,“果真是好烟,好酒,好肉,只是我一个人独饮,未免有些寂寞,朋友既然来了,想必不会嫌弃我是个连环杀手,同饮一场如何?还有这位姑娘?”
从榔头身上我看不到半点即将面对死亡的紧张或者恐惧,我看了看表,他的生命所剩的时间无多了,而他却淡定、从容的很,他在渴盼着枪响的时刻,枪声响起,罪恶的枷锁才能卸下,他求死心切。
冰山转过身来,一张纸条放在了榔头的面前,上面写着四个字,一路好走,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把酒满满倒上,一杯递给我,自己端起一杯。她用杯子去碰了一下榔头的杯子,又跟我的碰了一下。
榔头哈哈大笑,他说:“这位姑娘却也是个妙人,我榔头虽死无撼!”他举起杯一口就喝了半杯,拿起一个老虎脚爪,一口就吃了半个,在嘴里嚼得嘎吱作响,我在心里叹息,视死如归,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个恶贯满盈的榔头旁的不论,这点胆气当得我敬他这杯酒了。
这个人不是只会抹泪任由他人欺负的孱弱的弄堂少年,也不是那个在黑夜中肆意杀戮的野兽,如果能够换一个生活环境还有童年经历,或许我眼前这个榔头,才应该是他本该有的样子,可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我猛喝一口,酒液就像是熔岩般在体内燃烧、穿行,我们籍着这酒去淹没疼痛的神经,籍着这热去祭奠他曾经的过往,籍着这最后一次碰杯送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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