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2月10日,夜晚10点43分,陕西乾县。
颠簸的越野车内,史国叔生前亲自栽培的高级特工、伦敦大学历史博士、英国海外情报处高级主管官员托马斯·莫兰特仰面斜卧在副驾驶座位上,双手揉着日渐丰隆的肚子,嘴里时不时哼哼几声,形像十分之不堪。看着车头前方一截截不断在灯光下跳出来又消失在车头下的乡村公路路面,他觉得随着汽车的颠簸,自己的胃都在猛烈抽搐。可能是因为马上要将大麻烦送走,开车的范东来心情显得不错,他抽空扫了眼托马斯狼狈的模样,笑着说:
“你这是吃多了还是喝多了?”
托马斯痛苦的揉了揉肚皮:“好久没喝过中国白酒了,肠胃有点难受。”
范东来笑出了声:“呵呵,你是喝少了。再喝多点肠胃就不会难受了。”
晚饭还真就是吃了顿涮羊肉。漠西乡的王乡长是范东来的小学校友,岁数比范县长大5岁。在乡政府大门口迎接范县长和外国专家时,王乡长说下午接到县长电话后,他就让人宰了头羊,说是请专家鉴定一下肉质。吃饭的地方很好玩,是在距离乡政府足足有5公里的一小片树林里。树林里面有座小小的龙王庙,王乡长亲自引着范县长和托马斯赶到的时候,看见龙王庙外面已经搭好了一个草棚,草棚三面都用厚厚的草席包住,就是朝南的那面敞开着。看见他们的车进了小树林,庙旁正围着吊在树上的一只剥了皮的羊忙活的众人急忙迎上前来,各个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同时就有人端着火盆跑进草棚。
两只生好的火盆放在草棚内的两个墙角,厚厚的草席挡住了依然清冷的西北风。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欣赏着草棚外夕阳下树枝间的残雪,托马斯不得不承认这帮土皇帝确实会享受。
晚饭是在昏黄的马灯下进行的。席间,托马斯无师自通的依旧用那3个有关大便和饮水的提问应付着王乡长有关绵羊肉质的问题。范东来忍着笑意,很认真的一句句翻译着托马斯的话。王乡长及其另外2名陪客脸上挂着敬佩的表情,频频点头。但很快,席间的谈话内容就和绵羊的肉质丝毫无关了。当地酿造的高粱酒被端上来。范东来借口今晚还得开车,碰了3杯后就不再喝了。托马斯一个人开始接受王乡长一干人等的围攻。托马斯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但是他第一次跑去草棚后的树林里呕吐的时候看过表,当时是7点过5分。托马斯还记得在火锅旁坐下的时候大约是6点20分。
托马斯第二次呕吐大概是在第一次吐完后的半个小时。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他惊诧的发现自己躺在龙王庙里面的一张帆布行军床上。身子底下铺着厚软的皮褥子,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和自己的大衣。小小的龙王庙里还点着火盆。耳旁正传来庙外胡琴和木鱼伴奏下的小曲,以及时不时的哄笑与鼓掌声。他看了眼手表,发现才刚到9点。
双手托在脑后,看着神龛上那位落满灰尘的龙王塑像。又看了看神龛前残破不堪的供桌上随意摆放着1碗羊骨头,还有那盘苹果,托马斯长长的舒了口气。他觉得很舒服。这些天他实在是太紧张了,连全身的肌肉都因此而酸疼。这样狂喝一通跟酒精没太大区别的土酿白酒,虽然肠胃难受,可身上的酸疼却消失了,连心理上里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就这样躺着,直到范县长亲自推开庙门,大声用英语和他开玩笑,问要不要找人来抬他出去。
起床后去草棚里勉强喝了碗羊肉汤,又听了阵王乡长不知道从那找来的那对乡村艺人唱的地方戏曲小调。托马斯根本不知道那种小调属于什么戏种,也听不懂那对站在草棚外的空地上,在耀眼的汽灯下身穿红红绿绿的服装,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油彩的男女都唱了些什么内容。反正他发现王乡长大部分时候是在范县长的身边,嘴贴在范县长的耳朵边上说着什么,一点听戏的意思都没有。范的表情很矜持,保持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认真和礼貌,眼睛漫不经心的看着草棚外的演出,偶尔跟随着四周的人们轻轻鼓2下掌。那副模样让托马斯意识到,范的确是个县长。
晚宴结束前,一切都很好,除了托马斯临上车前王乡长又用小盘子端来的那3杯“上马酒”……
“我们现在去哪儿?”感觉肠胃舒服点后,轰鸣的引擎声中,托马斯大声问道。
“直接送你去咸阳郊区的货运站!”开车的范东来大声说道:“现在运牛的卡车应该都快到那儿啦!明天一大早我送你上火车!”他说着扫了眼仪表盘:“等一下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得加油。刚才忘了让王乡长给我把油加上了!”
“王乡长跟你关系真不错!”托马斯坐直身体,用手抓住车门旁的扶手,让自己振作一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精神状态不好,很容易影响到驾驶者的精神状态,特别是在夜间行车时。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
听到这话,范东来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笑完后,他一只手顶住方向盘,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专注的看着前面的道路,大声的说道:“老王是前任县长姚长水的亲信,去年年底还故意纵容乡民和邻近扶风县的人打了场群架,故意给我出难题!今天他又表示要向我服软,嘿嘿,准备给我下套呢!”
托马斯目瞪口呆。
范东来的表情转为苦笑:“这儿的人,官场上的真实关系不会显给外人看的。有时候,一对斗得你死我活的主儿,在众人面前可能是看上去关系最亲热的。”
托马斯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后问道:“那位前任的姚县长你又是怎么对待的呢?”
范东来嘿嘿了2声,然后单手将烟斗和烟草袋子递给托马斯,大声的说:“帮我装一下烟丝,再帮着点上。”
范将烟斗拿回,叼在嘴上,摇下点旁边的车窗玻璃。托马斯想了想,也摇下点自己这边的窗户玻璃,然后期待的望着范东来。
范东来抽了两口烟后,拿下烟斗,眼睛看着前方说道:“姚其实在社会党内部也干得很不顺心,50出头的人了,因为性格方面的原因和咸阳市的头头们一直都不是太搭调。他这个人,喜欢耍点权术,有点贪财,可也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最关键的是他对乾县有感情,做起事情来还是多少有点顾及乡情。那个水库选址的时候他是不懂,可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开工了。他又好面子,想连任,就硬着头皮往下干……咸阳市的那帮子玩意在他落败后,故意不安排他去别的地方找个差事干,其实就是想看他和我的热闹,老姚自己心里也明白……”
“那你干吗不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托马斯建议道。
范东来又苦笑了一下:“谈?我们这儿搞政治的人不相信这套!”
“那你怎么办?和他玩权术?”托马斯真的是有点好奇了。
“象我这样当上县长的,要是天天跟别人玩权术,不到一年就得下台!”范东来冷笑了一声,又抽了口烟:“我的办法很简单……前面有人!你把帽子戴上装睡觉!我来应付!”
托马斯看也不看前方,随手抓过后座上的皮帽,将身子向下一缩,帽子扣脸上就开始装睡。
范东来慢慢将车减速,直到看清迎面举着手电筒走过来的那2个男人身穿警服,这才将车停下,将大灯关掉。他摇下车窗,用手挡住对方刺眼的手电筒光,伸出头去喊了声:“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谁带队?”
其中一个警察显然认出了他,急忙放低手电筒,小跑着迎过来:“范县长,我们是县局刑警队的。韩队长领我们下来办案。”
“韩队长?”范东来想了想便笑着说:“是韩议长家的老三吗?”
“嗯。”警察点了点头:“范县长,上次县里面开大会,韩队长还领着我们去给会场做过保卫呢。”
范东来下了车,随手将车门关上,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旁停了辆车,车旁还有2个人影在晃动。更远处的公路旁有个小村庄,村庄里这时已经看不到灯火,只是远远的偶尔传来两声狗吠。村口似乎也有人影在隐约晃动。他收回目光,微笑着问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今晚办啥案子?危不危险?”
“我姓刘……”那个警察的自我介绍刚做了一半,就明白过来县长并没有想知道自己是谁的意思,于是中断自我介绍,用手指了指前面的那个村庄说道:“小案子,那个村里有帮子家伙搞迷信,搞了个啥中华大帝国,还弄了个皇上。今天晚上说是要开国,要封一大堆宰相元帅啥的……”
范东来愣了愣:“为这事,不是去年就抓过人了吗?”
警察笑起来:“去年抓的是大中华佛国,是另外一帮子人搞的。今年这帮子家伙的口号是‘立华灭洋,一统天下’,去年那帮子的口号是‘佛祖下凡,大汉立威’……”
范东来苦笑着摇了几下头,发现那名警察趁机伸着脖子正往车里拼命看,就急忙板起脸问道:“这种案子还用得着你们刑警队兴师动众的下来办?交给乡派出所不就行了?不老说你们办案经费紧张吗?”
警察急忙收回目光,讪笑的说道:“县长,我咋知道我们队长是啥意思,我不过就是个下面跑腿的。嘿嘿,嘿嘿……”
“那你们就跟着你们韩队长在这玩吧,我还有急事。”范东来拉开车门后,又扭头补充了一句:“给韩家老三打声招呼,就讲是我说的:不准伤人!嗯?”他最后的那个“嗯”字的口气极其严厉。
这名警察被他的严厉吓了一跳,急忙立正答道:“是!……”
不等他再说什么,范东来已经关上车门,驾车而去。那名警察看了眼身后自己的同事,做了个鬼脸,然后打着手电筒一溜小跑,跑到路边停着的那台警车前,打开车门,抓起后座上放着的背携式步话机的耳机、话筒,扭动着旋钮。
一直在车旁的另一名警察讥笑的说道:“老刘,你行不行?不懂就不要乱扭,扭坏了还要给人家部队上赔呢……”说着,他伸过胳膊去,神色带着点炫耀的扳动了另外一个开关。
小村村口大槐树下的阴影里,也停着一辆警车。警车后座上的步话机突然发出一阵嘈杂声,吓了正在车旁抽烟聊天的几名警察一跳!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急忙将烟头扔下,跑过去拉开后座车门,调低音量,抓起话筒和耳机来说了声:“谁?”
“韩队长,我,大刘。”耳机里的声音在夜晚还是显得很大:“我刚把范县长的车放过去……”
“谁的车?”韩队长显然是有点不相信。
“范县长自己开的车。他说让咱们不要伤人……”
“我知道了。”韩队长说着,抬脸看到果然在村外的公路上有辆越野车开着低灯驶过。他对着话筒又问了句:“县长还指示啥了?”
耳机里突然传出一声扑哧的笑声:“县长还说让我们跟着韩家老三好好的玩吧……”
已经站在队长身后的那2名警察听到后都低声笑起来。
“队长……”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便继续说道:“范县长的车上还有个人,脸被帽子挡着,可那个体形个头我看着和前天上面说的那个人有点象……”
韩队长打断了他:“老刘!胡吃胡喝不要胡说!你见啥了?我看你是见个屁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把自己的活干好,没事别胡说!你不想混了,我还想着给弟兄们填点新装备呢!”
他扔下耳机话筒,慢慢直起腰,看着身后自己的2名部下,低声说道:“老刘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了,还是不懂事。我看他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你们两个别学他。”
他身后的2名部下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急忙低声说道:“队长,我们就是领工资当警察,破案子拿奖金,跟着队长你混个前程。上面是啥?上面又不是给我们发工资的。”
另一名警察也忙着表态:“老刘就这个球样。队长你放心,我们比他懂事……”
韩队长点点头,突然笑了笑:“其实我也觉得老是借人家部队上的装备办案不象话,想着这回多整几个大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村里跑出来一名穿着乡民们冬季常穿的那种棉袍的男子。那名男子一手撩着棉袍下摆,一手拎着把手枪,跑得气喘吁吁。在村口把守的1名警察,只是用蒙着红布的手电筒照了照他,就马上关了电筒
韩队长低声说了句:“干活吧,老刘的毛病我会亲自跟他谈,你们就不要私下再传了。”说罢,他迎着那名跑过来的男子走过去,稍微提高一点声音说道:“老钱,你最好把枪收起来。情况咋样?”
那名手下急忙不好意思的收起手枪,喘着气说道:“狗都控制住了,那个大地窖上面也都布置好了。下面好像已经开始闹上登基了,内线已经发信号上来了。要不要动手?”
韩队长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地窖里面通道窄,万一炸了窝,践踏着人了不好。还是想办法稍微惊吓他们一下,等他们出来后再撵兔子吧。这留两个人,其余的都跟我来。”
说罢他挥了挥手,领着几名手下匆匆隐没在村口的黑暗中。过了没多久,村里的狗叫声突然就响成了一片……
1917年2月11日,凌晨6点18分,陕西咸阳。
从咸阳郊区的一个四等小站挂上的那2节装着活牛的闷罐车车皮,编组在这趟货运列车车皮的最后2节。当然了,还有一节有着瞭望台的守车车厢按惯例挂在最后面。这趟列车主要是装满了关中地区生产的各种农产品,目的地是上海。
列车从咸阳市区旁穿过,黑漆漆的小城内这时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街灯。守车上的车长老王扒在瞭望台上,睁大眼睛,使劲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他唯一的属下,也是他的徒弟押车员小张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干啥:师傅家就在咸阳郊区的铁路旁,师娘总是在师傅出车的时候,将一盏红灯笼挂在家中屋顶的那杆木竿上,好让师傅得见。
“师傅,你瞅见了没有?”小张在小煤油炉上用军用饭盒将家中带来的面汤热好,小心端到车厢角落的小桌上,又分了一半倒在一只搪瓷碗里,转身抬脸向老王问道。
老王在徒弟面前总喜欢保持点威严,这时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从窗口收回头,点着了自己的旱烟斗,神情很认真的向前面的车皮顶上扫视着。
小张知道师傅还是看见师娘挂着的红灯笼了,要不他也不会抽起旱烟。上个月有回出车,因为大雾看不见红灯笼,王师傅急得跟啥似的。
重新将煤油炉子的灯捻子拧大,顺手将军用饭盒的盖子反放在上面,然后从一旁的干粮口袋里掏出2片早就切成片的馍,放在盖子上烘烤。随后,小张慢慢的站起身,走到小桌旁,小心的用左手拿着勺从一个陶土罐子里舀出半勺用油泼过的辣椒面,倒在桌上的一只小碟中,又从陶土罐子里舀出点辣椒油,仔细的浇在辣椒面上。这些辣椒面就是小张和他师傅老王早餐时的菜肴。小张的家也在咸阳郊区,这些辣椒面都是他娘做的,让他和王师傅在路上吃。铁路沿线的菜都太贵。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张走过去将煤油炉子熄灭,利用烧得发烫的饭盒盖余温将馍完全加热。馍是王师娘做的,她娘家就是从小张家隔壁村子的,知道小张在攒钱,所以每次做馍都多做小张的那份。
小张时不时用左手指尖触一下饭盒盖,测测温度。这套铝制军用饭盒,和他身上半旧的军装都是小张当兵将近2年的纪念。
1913年的夏天,中国政府一宣战,小张家的那个村子就把一半的耕地卖给了咸阳市的某个扩建的机械厂。小张的二哥按照村里和那家工厂的协议,考上了工人。家里剩下的地,小张他爹和哥2个人都不够种。小张下面还有个弟弟和妹妹正在上学。小张初中毕业的时候字写得好看可数学成绩差,没考上那家工厂的工人,只能回家种地,看着哥嫂的脸色过日子。正好1914年的春上招兵,小张就当了兵,和村里岁数相仿的人一起戴着大红花去了西安。在西安小张因为数学差,被海空军选兵的官刷下来,让陆军接兵的人把他们带去了南方。在宁波那边训练了3个多月后,因为枪法好,字又写得好看,他被挑中去远征军当兵。他们这批被选中的兵又在广东进行了3个多月的适应性训练后,就坐船去了中东。小张直到适应了坐船,不再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上船半个月了。又过了几天,他们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小张又是因为字写得好,枪打得好,竟然被选中补充去鼎鼎大名的19旅38团!小张他们一帮子补充并到了38团,集中进行了2个月的适应性训练后,才分配到连队。小张那时候在心中已经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们在广东的适应性训练算白练了!这根本就没有几棵树,天气也干得要命。想起来在广东他们天天爬在树林子里被蚊子咬,小张断定其实在广东训练他们的人也不知道该让他们适应个啥!
到了连队后,小张又因为字写得好看,被王连长相中抽去写连里的黑板报。可写了还没有一个礼拜,就因为老是算不清歼敌数字后面到底该加几个0被连长臭骂了一顿,下到班里当兵。班长姓徐,是个江西人,岁数不大,可已经打过好几仗了,骂起人来尖酸刻薄。不过连里的伙食还行,有肉吃。关中也吃山羊肉,小张没觉得吃不到猪肉有什么不好的,所以他很不明白那些来自南方的老兵因为吃不上猪肉而骂骂咧咧的样子。在小张看来,乡下半个月只能吃上一顿肉,在广东训练时是2天吃1次肉,可这儿是天天能有肉吃,够幸福的了!谁还管他是什么肉呢!
后来他们就去打仗。小张心里憋着劲想要多杀几个敌人,立个功,说不定还能因为立功就在部队里呆着,永远能天天有肉吃呢!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正背着枪跟着徐班长跑,突然就有炮弹尖叫着飞过来,其中1发正好落在他们的队伍旁边。小张当时已经按照训练的要求爬下了,可炮弹炸响时,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接着就晕了过去。
就这样,19岁的关中小伙小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野战医院里:他的右胳膊被弹片划了一下。急救医生切掉碎骨和烂肉后,他的右胳膊从腕关节以下都不见了。
还没冲敌人放过1枪,小张就再也打不了枪,写不了好看的字了。回国的时候小张很幸运的坐了回飞艇,一直从中东躺到广东。又在广东的部队医院里吃了4个多月的肉,等伤口完全愈合后,医生们给他安了个木头做的假手,小张就光荣的因伤退伍了。
小张比较幸运:他从广东回到家,正赶上1916年年初的全国大征兵。咸阳市武装部不愿意让他天天穿着旧军装,亮着假手四处晃,就赶紧给他联系了份工作:到铁路上当押车员。这份工作最大的意义就是:这样一来,小张能在街上晃悠,被新兵家长看到的时候就不多了!小张知道自己确实幸运:之后再晚上2个月,别的受伤返家的人就很难找到象他这样好的工作了。特别是最近,武装部和民政局门口天天有帮受伤回来的、缺胳膊断腿瞎了只眼的,堵在门口要工作,象小张这样断了只手的真就不算啥了。连老王师傅和师娘都说:小张你运气真好!
小张认字能看报。报纸上都说了:象他这种情况,只要不是犯了大错,铁路公司是不可以炒掉他的。所以他对这个结果还是很满意的。他每个月除了铁路公司的薪水加出车补助大概30块多点,还可以从民政上领17块5的伤退补助。加一起比他在工厂做工的二哥每个月26块钱高多了。小张不花钱,把钱攒起来准备娶媳妇。上次师娘帮他相了一个邻村的姑娘,模样小张还算满意,可就是那姑娘家弟妹太多,小张怕结婚以后负担太重,现在还没答复。
看徒弟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王师傅从瞭望台上下来,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坐在小桌旁开始吃早餐。小张不想这么早就吃东西。趁着师傅进餐,他走到守车车厢的角落上整理起那堆纸箱和麻袋。货车守车除了负责押运,通常还担负着帮沿线别的铁路员工带东西的非正式义务。这是铁路上的规矩,大伙互相帮忙。上次小张从上海买的双人床钢管床架,就是上海货运站的一位弟兄帮他买好后送上车的,价钱比西安的百货商场里便宜了整整10块钱。那次可把小张的哥嫂给高兴坏了!嫂子一个劲的在村里嚷嚷,说她小叔子现在出息了。
王师傅慢条斯理的吃完最后一口早餐,列车正好驶入位于西安郊区的货运编组站。在这儿列车要换电力机车牵引,每回都一样。王师傅放下碗,拿起信号灯和工具包,说了声:“你吃饭,我转转。”就下车了。
小张追到车门口:“师傅,开车的时候让那个押牛的洋人到守车上来吧!乾县送牛的官说了,让咱们多照顾他。人家是专家呢!”
王师傅“嗯”了声,低头查看着走了。
小张笑了笑,知道师傅已经答应了。那2节运牛的车皮挂组的时候,乾县那个不知道多大的官找过他,给他说只要帮着照顾好那个外国专家,到上海后就会有人给小张意思一下。守车按道理是不让别人上的,可守车上比货车里舒服多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师傅太老实,不会看人,也不会谈价钱。上车不到3个月,跟人谈这种生意的人就是小张了。
就在小张准备缩回车厢里去吃饭的时候,铁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小张抬眼一看,嘴都合不上了,傻傻的扒在车厢门口:
晨曦中,越过铁轨以及货车车皮之间的缝隙,大群大群的交通警察手持步枪向这列货车冲来。手电筒光四处可见。
小张缓过神来,跑到守车瞭望台上向列车的另一边看去:也是大群大群的交通警察手持步枪冲过来,同样是四处可见的手电筒光柱。
等小张再跑回到守车侧门,就发现整个这列列车已经被严密的包围起来!
1917年2月11日,早上7点15分,西安货运列车编组站。
货运站外的小广场上,停着几辆警车。稍远处是一排足足有10多台带着帆布车篷的卡车,卡车也同样挂着警用牌照。几名武装交警端着步枪,分布在广场的周围,阻止那些企图进入广场的好奇者。
停在最靠进车站大门处的中型客用汽车是今早这场行动的指挥中心,刘副部长和倪局长就在这辆客车上。
倪小峰坐在客车内最后一排座位上,闭着眼好像是在小憩。刘霁山坐在他前面的位置上,裹着大衣,借着车顶的灯光看着手头的1份报纸。1名戴着二级警监警衔的中年男子一直在客车的前部,握着步话机话筒在和各处的人马联络。客车门外,有2名年轻警官站在那儿低声交谈着。
西安站的杨站长从车站门口慌里慌张跑出来,身后还跟着2名手下。一直象是闭眼小憩的倪小峰突然睁开眼,对前座的刘霁山说了句:“看样子是又扑空了!”
刘霁山将手中的报纸猛的揉成了一团,掷到地板上。这时,杨建国已经跑到了客车门口。他示意自己的2名手下等在外面,自己上了车。
“刘部长,倪局长……”杨建国用手抓住座位背,弯着腰喘着气说道。
“杨站长,叫我刘副部长。”刘霁山已经多少恢复了点平静。
“坐下来说吧,老杨。”倪小峰直起身子,微笑着指了指前面的空座位。
杨站长满脸惶恐的歪着身子坐下,可怜巴巴的说道:“情况是这样的:押运牛车去上海的除了几个饲养员,就是一名犹太人专家。这个犹太人也不知道那个美国专家去哪了。他说往车皮上装牛的时候,范县长和那个美国专家还出现过,可后来发车前范县长临时和他商量,让他替……”
“行了。”刘霁山打断了他的话,转身问倪小峰:“是行动消息走漏了吗?”
倪小峰摇摇头:“不一定……那家伙现在很敏感,只要感觉到点风声,他就会不停的改变计划的……”
“要不要干脆扑到乾县去,把那个姓范的……”杨站长咬牙切齿的说道。
“老杨,你长点脑子好不好!”刘副部长实在忍不住,开始发作起来:“要是能这么干,我们还用这样在路上埋伏?你在政治上怎么就这么不成熟!我……”
“刘副部长,杨站长这也是一时急糊涂了。”倪小峰急忙伸过手去,温和的拍了拍杨站长的胳膊,面色平静的对刘霁山说道:“不管他路线怎么变,他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变。我看我也该动身了。刘副部长,我看让大家撤回去吧?老杨,你的手怎么破了?”
杨站长脸色一红:“有个小押车员犯病,挡着咱们的人不让上那辆守车。说非得有他上司的命令才给我们上。当时我心情不好,就给他来了一下……其实谁不知道这帮货经常拿守车做自个的生意,他今天还跟我来这个……”
“瞧你这份出息!”刘副部长满脸不耐烦的说道:“你没有把人打伤吧?”
杨站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人没事,我就是一气之下抽了他几个嘴巴子。那小子用手挡了下,他那只手是假手,结果我的手就被弄破了……”
倪小峰长出了一口气:“没伤着人就好。”他的语气转为关怀:“老杨,回头你还是找点药水擦一擦的好,小心别得破伤风。通知大伙撤吧,孙支队长!”最后一句他是扬高嗓门对车头那位中年警官说的。
1917年2月11日,上午10点21分,铁路陇海线上。
这趟客运列车是西安开往郑州的特快。其中有1节车厢里都坐着穿着各式军装的乘客。铁路上为了对军队乘车人员进行优待服务,通常都是把军人们尽量集中到一起就坐。随着军队规模的不断扩张,这两年这种景象在铁路上越来越多。
来自不同部队的军人们用南腔北调的大嗓门把这节车厢搞得格外热闹。车厢里的乘车的士兵很少,大部分是外出公干的下级军官和专业军士。军衔高点的都坐在最头上的那几个卡座里。比起车厢里别的部分,这里的声浪也最小。
“……到郑州转车前要不要一块吃个饭?咱们能认识也算缘份!我对你们外籍军团的弟兄们实在是佩服,一直就想着能结交一下……”说话的是一位陆军少校,从他那肥胖的身躯以及满脸的油光就可以断定,他多半不是作战部队的军官。他身旁坐着的1名随员是个中尉,戴着眼镜抱着公文包。此刻他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对面正好自己领导说话的人。
对面的那位身穿外籍军团少校制服的欧裔军官多半也不是作战部队的军官,因为他的体形和正在说话的这位也差不多。只不过因为脸上戴着副眼镜,看上去比对面的陆军少校要斯文很多。他的随员是1名身穿外籍军团制服的年轻中士,看不出来岁数到底有多大的年轻中士,长相好像是西亚那边的。
“不了,老李。”那名外籍军团少校等对面的话音落定,笑着摇摇头:“这次上面催得急,我们得赶路。今天要是能搞到包厢,我还真得谢谢你了。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唉,老罗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陆军少校摆摆手:“这次要不是你时间紧,我一定得拉你去我们那儿喝一顿。我们那的食堂大厨是我从地方上挖来的,那手鲁菜做得不比郑州几家大酒楼的差!”
正说着,1名身穿陆军上士的小矮个,和1名身穿外籍军团中尉制服的年轻军官一起走进车厢。陆军少校看见手下那名上士,急忙问道:
“小郑,包厢拿到了吗?”
矮个上士摇了摇头:“李科长,车长手里只剩下一个包厢……”
“咋办事的嘛你!”陆军少校呼的站起身:“你是不是没给车长说明白!啊!”
外籍军团少校急忙说:“不用了,老李。我们就在这坐着算了,反正路也不远。你们去包厢吧。”
陆军少校瞪了满脸委屈的自己手下一眼,笑着对外籍军团的少校说道:“老罗,我们到郑州就到家了,可你们到郑州还得转车,还是你们去包厢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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