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绯红。从海的彼端涌现的云彩覆盖了西边的天空,似乎正熊熊燃烧着。
与此同时,大陆这一侧则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会议室中也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样子。
结果,在平塚老师宣布散会之后,仍然毫无进展。悠子和遥带头离开了会议室,现场班的其他人也回到了各自所属的社团之中。
我们则在原地等待着平塚老师和巡前辈的归来。
材木座重重地叹了口气,恶心地扭了扭身子。就像收到信号一般,由比滨和学生会的成员们也叹了口气。
只有雪之下闭着眼睛,挺直腰板保持着严肃的姿态。
除了她一个人以外,其他人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所有的视线自然地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相模南。
曾担任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会长,而这次担任体育祭运营委员会会长的她却全然没有与她的头衔相匹配的威严。
她只是嘴唇紧闭地趴在桌子上,偶尔听到她的手指窸窸窣窣敲击手机的声音。
从我坐的座位上看不到她任何表情,不过估计也不是什么快乐的表情。
文化祭时共事的朋友这次都不认同相模了,甚至还公然跟她唱反调,这也对她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正是因为存在牵绊,切断时才会感到疼痛。
我并不觉得她是活该。
反而是感到可怜。
本来关系就称不上亲密,却只在失去的时候给人造成深深的伤害,流动性的人际关系就是麻烦。
明明没有什么回报,危险却会随意地扩散开来。
这种限定式的友谊好像是叫做「招呼式朋友」,总有一天我会教小町的。
可能会因为某种契机而成为知己,但现在仅有一面之缘,偶尔在校内见到的时候会说声「哟」来打招呼,或许还会说上两三句话的那种关系。
和班级或者社团活动那种固定的关系不同。
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体育祭执行委员会就是典型的例子。打工那些或许也该包括在内。
……这是朋友吗?你们朋友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就相模而言,她的误算是以为「招呼式朋友」遥和悠子这一次也会站在她这一边。但是严格说来,这一次她们的立场是不相同的。
相模是属于首脑部的一员,遥和悠子则是现场班的成员。
简单的职能分工所造成的差异很容易变成导火线。如果她们三个这次也像文化祭那时一样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上的话,关系也会很好吧。
那个委员长真糟糕啊,做事真懒啊,那些人只会使唤别人干活自己完全不动啊之类的,她们应该是这样一边聊天一边快乐地工作的。那种背后搬弄是非的交流所产生的效果是难以估量的。
经验、知识的共有,最终因共犯意识而团结起来。
明确展示自己的性格之恶,相互之间通过这些恶性掌握对方弱点所形成的共犯意识。
然后再通过讲别人坏话的方法缓解气氛,使得之后的交流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打小报告最棒了。只要打小报告无论和谁都能友好相处。
但是,被说坏话的一方却无法承受这样的攻击。
在牺牲的基础上所建立的友谊是时常都需要新鲜的祭品的。如果供应链断裂的话,则必须从内部提供祭品。
自从立场的差异出现后,相模就不断地失分了。再加上是二对一的构图,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相模会成为被当作祭品的羔羊。
现在,遥和悠子应该也正在热烈地对首脑部进行着讽刺吧。
这样想的话,就会觉得相模很可怜。更何况看到她这副紧紧握着手机,还想要紧紧抓住这种牵绊的样子。
这种同情感不止我一个人有吧。
由比滨也撇了撇嘴,不时地瞟着相模。
无论动机如何,将相模推到体育祭运营委员长位置的人是我们。这个事实让我们有一点罪恶感。
「巡前辈她们,好慢呢……」
由比滨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开口说道,会议室的气氛因此变得轻快起来。
「是啊……」
雪之下一下子睁开眼睛,回答道。
「去看看情况吧?」
学生会的一名成员站起来这么问,但雪之下摇了摇头。
「估计她们之间的话还没说完,现在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冷静从容的声音让那名成员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但是,学生会成员们显然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平塚老师和巡前辈的谈话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
又过了大约20分钟,两个人才回到会议室里。
平塚老师脸上的表情比往常更认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巡前辈有些无精打采。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说完,平塚老师便在会议室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巡前辈也走到中央的位置。
平塚老师确认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自己身上后,开口说道。
「我和城廻谈了一下,决定明天运营委员会暂停运作一天」
「我们是想给大家一点时间冷静一下……」
巡前辈接着补充道。
这个判断应该算是妥当的吧。既然没有办法将这种冷淡的氛围驱散,只能等待时间去淡化,或者说是冲淡那种情绪了。
但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是足够的。
「但是,一天两天的话倒还可以赶得上……」
由比滨嘀咕道。
「不可能吧……」
愤怒是一种持续时间很短的感情。所以一旦给一段时间冷却下来,就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
但是,即便愤怒不再持续,憎恨也会持续下去。它们会在心灵深处继续燃烧,如炽热的火苗般静静地、缓慢地一直燃烧下去。
而更加恶劣的是,嘲笑、玩弄和蔑视的感情会更长时间地持续下去。贬低别人总是比夸奖别人要简单,在其中混入一些俏皮话甚至会更让人快乐。正因为让人觉得轻快,于是能够以「戏说」的感觉继续这么做下去。于是这种做法与憎恶及怨恨有别,在没有犯罪意识的情况下长期而反复地进行下去。
经过几天的时间后,情况会继续恶化下去也是很有可能的。
「即便如此,还是继续刚才的会议为好」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担忧,平塚老师别扭地说道。
确实,即便明天突然让她们相遇,也难说会不会有好的结果。而且,现在的相模这副样子就更难说了。
偶尔望一望相模,她仍然紧咬嘴唇地沉默着。
「那么,没问题吧?」
平塚老师向相模确认道,相模点了点头。
「是,呢……」
她低着头,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
雪之下直直地盯着她的样子,突然撇开视线,望向巡前辈。
「……那么,中止的通知」
「嗯。这件事就让学生会去做吧」
巡前辈回应道,学生会成员们明白了她的真意,开始行动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是通过发短信还是第二天早会上通知,不过看他们一副工作很快就能完成的样子,应该有很简单的联络方式吧。
确认工作完成后,平塚老师说道。
「那么,今天我们就先解散吧」
这句话说完,大家互道了一声「辛苦了」,就准备回去了。
「嗯,明天见,八幡」
一直沉默地陪在旁边的材木座迅速地把东西收拾好,便快步离开了会议室。其他学生会成员们也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我也抓起书包准备走人,此时听到一句专门对我们说的话。
「比企谷。你们再留一下」
「哎,不,今天有点别的事……」
尽管面有难色,但平塚老师还是用下巴对其他人下了指示。仔细一看雪之下似乎早已预料到要留下,以一副和刚才完全没变过的样子等着。由比滨则似乎大脑一片空白,正在发愣。
看来身为侍奉部的一员,留下来已经是决定事项了。在明白到抵抗也是徒劳的那一刻,我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那么,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我正等着平塚老师说话时,她却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话了。
「还有,相模。你也留下」
被叫到名字的相模抽动了一下。但是,也并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样子,小声地回了一句「是」。
平塚老师望了我、雪之下、由比滨、相模,还有巡前辈一眼,开始说道。
「我就开门见山了。今后怎么办?」
无法理解话中含义的我和由比滨面面相觑。可是,这样做也是无法回答的。另一方面,只见雪之下似乎是明白了平塚老师的真意,直直地盯着她。
「这是问今后的委员会怎么运作下去的意思吗」
「嘛,就是这样。不过并不仅如此……」
平塚老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又瞟了相模一眼。
「相模,你想怎么进行下去?」
「哎……」
相模似乎没料到问题会抛给自己,想了一想后开口说道。
「你这么问,我想,只能继续,干下去了……」
说出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
尽管这不能算是对问题的回答,但姑且她也是认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会很不妙。平塚老师问的是接下来怎么办,而不是她有没有认识到这问题,对这种精神状态下的相模问这种程度的问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平塚老师没有叹气,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相模慢慢地说道。
「嗯。先整理一下课题吧」
平塚老师给了相模确认情况和整理要点的时间。似乎是坚持要相模自己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是符合平塚老师风格的做法。
相模心神不定地左顾右盼,嘴巴微微地一张一合。似乎是不知道话应该从何说起。
相模的视线匆忙地向着四周的人们看去,然后又移开。虽然其中也有看向我,但是马上就害羞而厌恶地移开了。
其他人都不说话,等待着相模的发言。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股压力,相模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嗯……,可以去问问现场班的人吗」
「…………」
嘛,是这种办法吗。周围的气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理解。座位上的人鸦雀无声。其中只有巡前辈一个人有点困扰地笑了。
「嗯……。是呢。即便是体育祭,要举办引人注目的企划也需要现场班去寻求运动部的人的协助,才能顺利进行呢。但是,这次无论哪一边时间都不宽松,要保证时间很困难……是这个意思吗」
「是、是啊」
相模迅速地回答道,但我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巡前辈的意思才附和的。
不过也没关系了。
既然担任的是委员长,最后拍板的就是相模。所以,让相模来想这问题是正确的。
可是,反过来说,只要得出最后的办法的是相模就足够了。
相模以外的人要做的就是引导相模得到这个办法。
雪之下似乎是完全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稍微停了一下,向巡前辈的方向望去。
「那么,各社团活动的折中和协调……。确认大会即将举行这段时间社团活动的安排,再据此给他们分配任务吧」
雪之下的提议极为正确。
这是将遥和悠子她们所说的理由,或者说她们拿来作为挡箭牌的论据逐个击破的做法。
但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说理的做法只对讲道理的人有用。
「单单如此是不够的吧」
「嗯……,或许是这样」
听到我的话,由比滨也轻声地同意道。看来由比滨也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另一个问题了。
「说说」
平塚老师催促道,我极其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既然对方抱有抗拒的心理,如果不进行妥当的处理,她们是不会行动的」
人类是凭着感情行动的生物。
判断的基准不仅仅是合理不合理,还取决于感情。不仅如此,根据一时气话所作出的行动甚至可能会构筑成日后行动的理论依据。
为了将自己厌恶、避讳讨厌的事情和事物的行为正当化,肯定会寻找一切理由支持自己。
无论它是多么有道理,也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不需要特地举出什么例子。在这世界上将主观和客观混为一谈的争论比比皆是。
「不是很明白……」
相模有点焦急地说道。
……就是说你啊,相模。
虽然我想解释得更清楚一点,但到现在还理解不了的她显然是没有这个自知之明的了。有必要通过讽刺的办法让她清楚意识。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说多了也是白费力气。不懂和不存在是同义的。
虽然说清楚一些也是好事,不过如果这时候跟相模吵起来显然会变成很麻烦的事态。所以我决定省去专有名词和具体事例,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果她们对我们感到不爽的话,无论我们说的话多么在理,她们也会凭着感情继续批判的」
极为简洁的回答。因为实在过于简单明了,说是宇宙真理也毫不为过吧。我说的话任何人都无法反驳。
我说的话让大家都语塞了,现场鸦雀无声。不过这个道理也是有事实可以佐证的。不如说,文化祭时相模的例子就相当有说服力,甚至可能大家就是因此而沉默的。
平塚老师「呼」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既然相模继续当委员长,这个问题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啊」
这样的认识是正确的。
信任一旦失去就无法简单地再次取回了。
另一方面,要失去他人的信任着实太容易了。
相模失败了。
而且,这个世界对失败是很严厉的。
在高中初次见面及大学初次见面这些初期阶段,失败是致命的,而在最后阶段或者决赛上的失败则会永远地受到指责。
成功者的失败可以成为美谈,但是那不过是作为成功的注脚而说出来的,伪装起来的结果论而已。
失败者的失败是没有言说的价值的。只是让人觉得他没有存在的必要。
即便同样是失败,只有从成功人士口中说出来才会成为美谈,而没有成功的人则无论如何都必须三缄其口,还未成功的人是不可能会相信这种像是砂糖点心一样的天真话语的。(注:日语「甘い」既有甜的意思,也有天真的意思)
相模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仔细咀嚼着平塚老师所说的话。
然后,注意到了平塚老师的弦外之意。
「这意思是说,我还是辞掉委员长比较好吗?」
平塚听到相模那极力顶撞的口吻,苦笑了。
「我没这么说啊。因为必须和现场班的人修复关系,所以之后会变得很辛苦。希望你能理解」
老师打马虎眼一般地说道。
但是,过于委婉了。
虽然不能说失败是不能招致成功的,但也决不是成功人士及年长的人说的那么简单,在许多时候,失败只能招致更多的失败。
这样下去相模将在失败的螺旋中不断往下滑。
现在最简单的做法,是将过去啊桎梏啊之类的一大堆东西都扔掉,在另一个世界上生存。
平塚老师就像是测试着相模的觉悟一样,直直地盯着她。相模有点害怕。
「……啊、那个」
听到相模的搭话,雪之下瞟了她一眼。
这视线是在寻求答案的视线。可是,这是个巨大的错误。要说错在哪里,错在寻求答案的对象上。这时应该向能够得到理想答案的人求助才对。
雪之下还是一副跟往常一样的冰冷表情,但是却用比往常更冰冷的声音对相模说道。
「你要辞了也没关系。本来这只是我们的意愿而已,并不完全是相模同学的意思。没有必要勉为其难地继续下去吧」
「但、但是……」
雪之下打断了相模想要申辩下去的话。
「拜托你的人是我,这个责任我会负的」
换言之,为了承担起任命相模的责任,雪之下将会代替她继续完成委员长的工作。
这话实在是太现实了。雪之下的话确实比相模更能干。文化祭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了。
这样就把相模的位置填补上了。阻止相模辞职的问题也解决了。
为了确认她的觉悟,平塚老师用严肃的声音问道。
「相模,你怎么办……」
「我、我……」
相模回答的声音颤抖了。
相模所希望的肯定是别人挽留她,安慰她的话语吧。
以此为借口,就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了。
或者说,装出一副悔恨地和自己的意志诀别的样子,别人就看不出她是在逃避,这样就可以保住自己的自尊心了。
可是,雪之下雪乃不允许她这么做。
这是一个赌博。
现在,为了完成侍奉部所无法完成的委托,为了让2-F班内的气氛好转,为了把相模南的自信夺回来,为了将负面的情绪全部消除干净,就必须将相模的退路切断。
如果让她逃了,又只会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又只会说别人的坏话来保住自己的自尊心了。
这样的话,相模完全不会改变,班级的气氛也不会改变吧。不,相模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或许会让气氛变得更糟也说不定。
为了防止这些问题发生,必须由相模自己做一个了断。必须让她凭自己的意志宣告自己要当委员长,切断自己的后路才行。
「……」
相模无法马上回答。
我也有一点意外。相模在这里辞掉委员长其实是没有风险的。只要在班上找个比她地位低的人作替罪羔羊就可以保住她的面子了,即便是遥和悠子,也不过是其他班里的「招呼式朋友」而已,将这些关系切断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只要一出校园很快就能若无其事地再次轻快地打招呼交谈了。
对相模来说,唯一的担忧是接受这一职位时叶山曾经帮忙说情。但是,因为叶山是不会说别人的坏话的,所以她的自尊心也并不会受到伤害。
这是个相当不利的赌博。
即便如此,既然雪之下是主动提出的,应该是有些胜算的。讨厌失败的雪之下雪乃,应该不会有勇无谋地进行一些高下立判的赌博的。
雪之下紧紧的盯着相模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她的呼吸。
相模注意到雪之下在看着她,也一直低着头看着雪之下。
两人的视线交错了。
「……不用担心之后的事情。尽管交给我吧」
拔出刀刃。
雪之下发出了追击的斩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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