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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孤峰(2 / 2)

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方璘又恢复了体力,心中的劲头也重新鼓了起来。他用力点头,继续紧跟在父亲后面。

紫穆山高逾千丈,陡而不峭,峻而不险,若非大雪堆满了前人修葺的台阶,这趟旅程本是十分轻松的。两人踩着脚下滑溜的岩石,不时需要在两侧的光秃树干上借一下力。奇形怪状的岩石、岩石间盘曲而出的松树,从两侧向他们挤压过来,暂时遮住了光线,让阴沉的天空更加阴沉。雪压在松树枝头,仿佛是更茂密的树叶;风是在不知不觉间止息的,风声仍穿过狭窄的岩石缝隙呼啸不止,所以方璘一时竟未察觉。

而当面前豁然开朗之时,顶峰已经不远了。

一束白金色的天光穿透层云,笼罩在峰峦叠嶂之外的某处,仿佛有神明从天而降。

岔出的小径盘旋朝向附近一座殿宇,看形制似乎与浮屠寺院大不相同,且在这山野之中颇有些突兀,就如同是人类文明的孤岛。

“那是紫穆山人的圣庙,也就是‘紫穆派’所在地,”方敬信告诉儿子,“虽已过去千年,但那里仍然供奉着古代东夷诸族的神——天炽神,诸位天官也仍然是日向秘术的集大成者。”

“听着像是和阴天神完全对立的!”方璘难掩语气中的惊讶。他不是没听过紫穆山天官的故事,但经历过京城的事件,阴天教庞大的阴影已让他开始对一切一息尚存的光明势力感到惊奇了:这样的门派,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

方敬信点了点头。“据说渝熙剑当年铸造之时,便是得了这紫穆派的鼎力相助,因此才……”他话到一半,却自己止住了,“快到峰顶了。我们上去再说。”

到峰顶前的最后一段路是没有台阶的——那越发陡峭的石阶止于“千岁岩”。据说,岩石的表面曾镌刻着景朝昭帝的亲笔题词,只是百年前被净族铲去了,如今只剩下粗糙的一片残迹。净族把历代维持的“紫穆封禅”看做是对阴天神的亵渎,所以也不会再有人来此刻字。

方敬信若有所思翘首凝视了那秃岩一会儿,心底蓦地涌起一个念头。

他忽然腾空跃起,右手中“渝熙”也同时闪现,左手则抓住了用以助人继续向上攀爬的铁索、将自己悬在半空之中。宝剑过处,在原本光秃的岩石上刻下了八个俊逸洒脱的楷书大字:

孤峰依旧,天光不绝。

“爹,这是……”方璘忍不住想问。

“先上山,”他父亲道,“上山再说。”

话音刚落,方敬信已单手拽着铁索,将整个身子起到了一节山岩的顶上。方璘自然也紧忙跟随。虽然铁链冰冷、山岩结冰溜滑,但比起东都内城的城墙还是容易攀爬得多的。唯一需要克服的是对脚下万仞深渊的恐惧,当然这对他而言也不成什么问题。

然后,就是紫穆山的峰顶。

沉重的云层被远远扔在了下面,云层之上,西斜的日光仿佛刚从黎明的地平线升起一般,向世界骤然洒出万丈光芒。这奇迹一般的景色让整个天下都变得渺小了。

东南方,云雾的海邻接真正的海——这是方璘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海。从如此遥远的距离,传说中的“波澜壮阔”都是看不真切的,唯有与苍穹相接的那种神秘与无垠,是冲击他想象力极限的巨画。在这里,凡人很难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对造物主的感知似乎也顿时变得容易了许多——当然这造物主绝不是什么“阴天神”,乃是与这万丈阳光所匹配的另一位神祇。

西北方,夕照下的轩河有如一条金黄的缎带,蜿蜒流过平原千里,流过每一个阴云的缝隙。这条被轩人视为祖先之河的喜怒无常的河流,因为到了封冻时节,此时看来竟也如此细微,就像一条伸手可掇的蚯蚓,这不禁亦让人慨叹:它究竟是如何时旱时涝,夺取了那么多黎民性命的?又是如何滋养轩陆,使得这片土地最终以它的名字来命名……

陆地与海洋之间,是正在**的太阳。紫金色的夕照让无尽的山、无尽的云仿佛是沉睡千年方醒的游龙。而在这游龙之中,尚有一道刺目的事物,像不协调的伤疤一般横亘在云雾组成的幕布上,迎着夕阳,尖锐地耸立着——那是一座石峰,孤单而突兀。

孤峰依旧,天光不绝……

方璘突然明白了。“爹,这不就是你写的那八个字?”

“没错,”方敬信遥望那孤独的山峰,也是心潮起伏,目光中映照着紫色的霞光,“关于这座山峰的事,我也只是听你祖父讲过——他年轻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河东省。他曾说:这山峰不在紫穆四景之内,却在紫穆四景之上……因此我才想要亲眼见上一见。”

说到这里,他转向儿子。“仔细地看看这座山峰,你能看到什么?”

方璘依言朝那山峰眺望过去,上上下下,皱着眉头望了很久。他其实并不清楚父亲究竟要他看出些什么。

“它……是除了紫穆山以外,这一片山脉中最高的峰,但它下面的山脊却像被削去了一样,甚是低矮,所以它就显得相当孤立。而且它的山岩也都是裸露的,上面只零星长有一点苔藓,既没有树,也没有飞鸟在上面筑巢。”方璘试着描述了自己所观察到的景象,“我觉得,它总有一天是要倒塌的。”

他的回答似乎合格了,因为方敬信随后的点头并不是父亲给儿子敷衍,而是某种真诚的赞同。

“没错。”方敬信说道,“因为周围的山脊都太矮,所以无法为山峰提供支撑,也无法为其遮风挡雨。那山峰几千年来就那样无援地孤立着,光秃,丑陋;而相对于周围其他山峰几近永恒的寿命,它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坍毁……但就是这样一座孤峰,却能逆着自然之力,执意迎向天光、苍穹,执意坚持着自己的高度,何其可敬!”他顿了顿,扬手一指,“这正是‘士’的风骨!”

“‘士’?”方璘不解。他倒是常听到“士人”、“士大夫”、“士族”一类的词,单独一个“士”字,就难解其意了;而且他也不明白父亲此时说这些究竟是何意义。

方敬信继续凝望着那座孤峰。“所谓‘士’,就是上古时候的贵族,他们的血脉和显赫地位早在两千多年前便已陨落了,但其风骨,却依然潜藏在这片土地里——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风骨’,不在乎庸辈的杂念、批判和妒忌,不在乎环境的逼迫、日晒雨淋、风雪侵蚀,只依旧秉持人所应秉持的公义和道理。‘士’永远都会像山峰一样站立着,目向天光,傲然于周遭无数的屈膝者,哪怕因此遭受庸众唾弃,他也不会稍稍低下头来;他无需从旁人处取得赞同,只求在仰望苍天时不必心怀愧疚。这样的人,不会被任何外在之物打败,他是绝世的强者,亦是绝世的勇者。”

父亲的话,让方璘首先想起了杨新冉,想起了净军屠城时仍以卵击石奋起反抗的那些宽袖武人,继而还有薛姓前辈、通缉告示上的无数名字、紫穆派的天官……但末了却又疑惑:这些人不是都被败了吗?他们或死、或逃亡、或隐遁,又有谁是未被“外在之物”打败的呢?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方敬信收回了遥望的视线,转过来与他相对。“我这里所言的胜与败,并非仅是表象的、暂时的层面。需知人有名实:人之实,就算长命,亦不过百年,最后都是一抔黄土;而人之名,无论毁誉,却都是永恒的。当我们评判胜败,又岂能以百年之实为标准、而放弃对永恒之名的注视?”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指向那孤峰。

“就像它。当它因过于执著地接近天光而轰然倒塌之时,你能说它是被世界击溃了吗?不,是它自己选择了如此的命运,并非被任何事物所击败;它也没有失败。为‘崇高’而战,即便身死,亦不能称之为‘败’——这便是‘士’的名与实!”

方璘静静地听着,一边注视着那孤峰突兀的身影。此刻阳光正逐渐露出层云之外,越发在其上镀了一层绚烂的金红色,仿佛一顶御赐的冠冕。他的心潮澎湃不止,脑海中却又疑窦丛生,总觉世间有太多奇景,却也有太多的虚幻——如此,“名”与“实”,又该如何辨别呢?

“可是……”他鼓起勇气,对父亲开口道,“何谓‘崇高’,人们也有很多种说法……”

“那你是怎么认为的?”方敬信反问,似是早料到儿子会有此一言。

方璘想了一想。

“我认为,”他答道,“所谓‘崇高’,就是觉得一件事是错的,哪怕别人都以为正确,仍敢直指其非;觉得光亮很好,哪怕别人都喜欢躲在黑暗里,仍敢去点亮灯烛;觉得昂首站立是应该的,哪怕别人都习惯跪着,仍选择昂首站立……这些都不是我说的,我也忘记是在哪儿听过的了。”

“但你赞同这些说法?”方敬信问。

“是,”方璘笃定回答,“孩儿完全赞同。”

“很好!”方敬信毫不掩饰地赞许道,他眼里的欣慰和喜悦也明明白白地显露着,这在方璘印象中似乎还是头一次,“既是如此,你就要记得这孤峰的样子,如它一样坚持你所赞同的一切——无论世人如何置喙,也无论有多难、多险!”

方璘胸腔里仿佛被燃起了一把大火,烧灼上心口,将血液都烫得沸腾了起来。他脸色通红,重重点头承诺。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再不是曾经那个只会闯祸的顽童了。

因为他知道:父亲的这番话,不是随便对谁都可以说出口的。

而方璘所不知道的是:方敬信的这番话、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将不会再平静下去,无论近在眼前的汉州武林大会结果如何,他,以及他的儿子,都将卷入时代的漩涡之中,无从逃避。

而在那之前来看看这座向往已久的孤峰,也是为坚定自己的信念,使自己不会在关键的时刻遗忘所应铭记的东西……

日头渐移,孤峰洒下的影翳也越来越长了。将要下山之时,方璘脑海中忽又闪现出一句话:

“洗尽残阳,看孤峰依旧……”

“什么?”方敬信问。

“没、没什么。”方璘支吾过去,还是不敢将江山如梦的事对父亲和盘托出。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夕阳下的孤峰一眼,不知为何,此时想起藏在怀里的那枚蛇纹石佩已不再令他不舒服,反而隐约觉得这石佩与孤峰存在着某种联系,同样可令他心口暖热,勇气倍增。

这样的变化,也可算是此行一个意料之外的小收获吧。

时为业璇二年的最后一天。

这之后,便是波谲云诡的恒修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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