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刚遇袭,王毅震所住的“归鸿斋”门口多少设了些家丁护卫;但毕竟是武林大家,为显示自己的实力与勇气,护卫的数目是不多的。方璘轻松便闪过了他们的拦阻、闯进了院子里面去。直到离正房足够近了,才停下来高喊道:
“晚辈方璘,有要事求见参政大人!”
此时王沂川正沿东厢房外的游廊走来,见他如此放肆,登时火起,忙大步上前、拦着他道:“方兄弟出身名门,也这么不懂规矩么?”
方璘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仍只对面前紧闭的大门高声道:“王大人!是有关薛姑娘的事!”
“表妹?”王沂川张大了眼睛,“她怎么了……”
正房的门突然打开,打断了他的质问。王毅震穿着会客锦袍大步出现在门口,看向方璘的眼神里带着十足的认真与急切。“方贤侄里面请。”他说道,又转向儿子,“川儿守住门口,勿让任何人接近。”
王毅震的态度让方璘既庆幸又感激,同时还有一丝疑惑:为何他此刻分明毫无倨傲之色,之前却拖延了那么久才来开门?
当然他也没时间多想。走进正房的大厅后,王毅震便在他身后将门紧紧关上了。房间里的陈设颇为高雅考究,处处彰显着靖安府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只可惜此刻的方璘无暇欣赏,仅注意到了茶几上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显然不久前,这房间里才刚接待过别的客人。
方璘语速很快地讲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简单说了玲烟传信的事。之后便鼓起勇气迎接意料之中的怀疑的目光。
“此事实在难以置信,”王毅震道,“虽然我很了解李宏孝:他为人愤世嫉俗,又素有野心,可要说加入内翊司……更何况薛李两家素来亲近,玲烟又是他看着长大的,除非丧心病狂,否则他怎下得了手?”
“晚辈愿以性命起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方璘郑重道,“就算王大人不信,也请赶快通知薛家师妹,否则晚上一点——”
“这倒不必担心,”王毅震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玲烟一向会先去庄子东南边五里处的一个小渔村……办点事情……然后才搭船回城,并不走庄、城间的水路,净军就算得到知路鸟传令提前设伏,也是拦她不到的。只不过我的人手全在这边,若有人打上靖安府的主意……”
此时他的神色里虽仍有七分疑惑,但显然已经开始为玲烟担忧了。
方璘灵机一动,自告奋勇道:“那就由晚辈去那个渔村,把薛师妹接到这里来!之后王大人便可亲自护她周全。”
王毅震闻言,眼中一亮。“如此最好不过!我会给你准备一匹快马,再指明方向……若玲烟可无恙归来,我们靖安府便又多欠府上一个人情了。
“王大人不必客气。”方璘草草回应道。他只急着尽快赶去玲烟身边,根本没心情听这些客套话——更何况,还是个不甚相信他的人的客套话。“至于李师伯与冯洛的事,王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请先留心着,待薛师妹回来,一切便自有明证。”
“多谢,我会留心的。”王毅震拍了拍他的肩头,眼里露出复杂神色。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方璘一点都不关心眼前这人、以及整个轩陆武林能否拆穿李宏孝真相,就好像那已经同他无关了……只要王毅震能帮助他救下玲烟,其余便都是无所谓的。
这种意识令他稍感羞耻,一时间却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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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梦溪鬼众的袭击与日曜门术师遇害是在同一时间,众人愈发确定了在剑源庄里还有别的内鬼。这种情况下,继续召开比武大会显然很不明智。因此王毅震便提议暂停,改由几位最德高望重的掌门在四海轩组成一个临时会议,共商些应对之机。
一时间,剑源庄上下愈发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而在这活人的多事之秋,对死人的看管便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工作。
身穿夜行衣的封回雪借着暮色潜入了守备松弛的停尸房,以“绝影之术”藏在房梁上——很显然,这里曾是下人的宿舍,只不过已经弃置多年了。两个看守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只是自若地聊着天喝着酒;间或还会聊到有关那躺在血染的白布下、了无生气的死者的一些事,倒给封氏提供了不少廉价的信息。
“挨千刀的净党!”刚潜进来时,她先听到的是较年长那位的咒骂,“死得这样干净利落,倒是便宜他了!”
然而年轻一些的却似乎不以为然。“您可积点口德吧,徐大哥。头七还没过,小庾又是横死,搞不好他游魂还在这屋里哩。”
“别胡扯!一个孽障,早叫牛头马面勾去了!”年长的话虽如此,口气却黯淡了许多。都说汉州人是最怕鬼的——皆因平日打打杀杀惯了,每人手里总沾了不少血——如今看来,似乎所言非虚。
只听年轻看守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个老家都在淮阴,可算是同乡。见他也一起来练‘破阵’,还以为就要入咱们红缨会了,谁能想到……唉!”
封回雪听到此处,不禁心中一凛。
年长看守也用上了困惑的语气:“这件事蹊跷得很哩!我正要问你——”
他想问的,或许便是封氏想问的,因此后者连忙竖起了耳朵。然而这时突然有人开门打断了他——腰间也缀着红色缨子,显然亦是红缨会众。“总舵主要所有人去东厢客房听令,一个死人就不必看着了!”
两个看守正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又是首脑呼唤,所以连酒壶都没拿、便急匆匆随着传令人去了——当然走时并未忘记锁门。
封回雪暗叹自己好运:按最初计划,她本是要用点迷药的,现在却可节省了。待红缨会众足音渐远,她便悄无声息落下地来,快步走到停尸的**榻旁边。一盏麻油灯摆在榻上、照着尸身的头部,这也是室内唯一的光线来源。
她小心地将白布掀起。
心中先是一痛。
微弱灯光下,庾毅衷的面孔似乎显得更加稚嫩,像个少不经事的男孩。他神色平静安宁,仿佛正在沉睡,除了眉头上浅之又浅的几道褶皱,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死时所经受的剧烈痛苦。
此时的封回雪同她丈夫所想的一样:但凡年轻人,谁不会犯错呢?纵然错误有大有小,可总还不到要用这样鲜活的命来偿还的地步……当然,考虑到下手者乃是素以灭绝人性著称的六头散人,这样的惨剧倒也不足为奇。
她收束心情,再将白布向下退了一点,露出了年轻人胸口的巨大血洞。封回雪本是看惯了血腥的,见此巨创,也不禁皱满了眉头。
不过她的目的本不是要看这个。庾毅衷身上除那空洞,尚有数不清的鞭痕、烙印之属,据方敬信所说,应都是红缨会拷打所致。封氏将油灯拿过来、细细查看那些伤口,慢慢地,她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伤口都是新的——至少,是在此人死前半个时辰之内所造成,这可从伤口血液的凝固情况稍加判断。
眼见的事实开始一步步地印证她的猜测。
橙色灯火照射在庾毅衷未被伤口、血污占据的干净皮肤上,竟产生了较强的反光,这在死尸的皮肤上无疑是很怪异的。封氏遂用手指小心地在上面蹭了一下,触手之处,冰冷腻滑;再嗅嗅自己的指尖,她闻到了淡淡的油脂气味。
威烈王破阵舞……舞者头戴面具,半袒上身;为示威武,上身的肌肤总要涂上薄薄一层的动物脂油。
若这年轻人在被处死的前一刻、仍在兴致勃勃地跳破阵之舞,这能说明什么?
很显然,参与这种舞蹈,对任何武林子弟来说都是极大的荣耀,也许这便是他赴死前的最后愿望,而某个希望他赴死的人,便心怀恻隐地替他满足了这个愿望……但那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庾毅衷又为何肯连性命和名誉都抛弃、甘心为那人做出牺牲?
未及细想,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封氏连忙将灯座放回原位,又把白布重新覆上死者头顶;正要如一开始一样藏回房梁上去,却听门锁一阵混乱响动,竟然没被打开——原来对方并非红缨会的人。
“个表子养的!居然上了锁!”嗓音陌生的男子咒骂道,声音虚弱浑浊,显然带着点内伤,“施凝那杂种摆明了想要继续污蔑咱们!”
“随他去,”一个女子冷哼道,这回封回雪认得出来——正是淮湖船帮帮主贺天将的妹妹、贺天娇,“公道自在人心,难道红缨会还能无中生有不成?只是给他找到了姓庾的小子,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二哥你惹下的麻烦!”
“哼!那又有什么?”听贺天娇的称呼,另一人显然就是曾被曹经纬打得不省人事的贺天帅了,“庾家几口个个食古不化,雪娉那贱人是如此,这小子也是如此,活该给施凝当了弃卒!终究是大哥当年未能将他满门杀尽,漏了这一条贼鱼,才致今日这般景况,怎么反赖到我头上来?”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再提也没用。还是快将事态告之大哥要紧……”
两人边说边离去,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庾毅衷的尸体。
但他们的对话,却叫封回雪豁然开朗:对红缨会打压淮湖船帮名声的诡计,对施凝与庾毅衷的交易,她总算是弄得一清二楚了。
很显然,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淮湖帮对那姓庾家族的杀戮,而庾毅衷作为唯一幸存者,只有依靠红缨会的帮忙才可报得亲人之仇。于是施凝便趁机利用了他,经过一番巧妙的策划,将他包装成了对付淮湖船帮的有力武器……
然而封回雪仍不明白的是:王毅震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此人既与红缨会交好,甚至不惜大动干戈、极力推举施凝成为轩陆武林的盟主,那红缨会的密谋又岂能与他全无干系?
他会否真如薛铭和李宏孝所说,是那位货真价实的内翊司督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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