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孝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了镶宝剑的剑柄,将剑从方敬信胸前拔出。只见鲜血冲天喷溅,沾染了他一身,也铺洒到钟楼台的地面,渗进了砖石的缝隙里。
方敬信无力地栽倒在地。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溶解,又像变成了一注火热的泉,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留一片深沉的黑暗在原来残破的躯壳内外逐渐凝固……他试着最后一次回想妻子儿女的面容,可在那一瞬间,眼里却只有一片初始浑浊的光。那光一层层变得清澈明净,直到幻化成他家乡的老宅,坐落在春天的草绿色间,宁静、可爱,里面是他一切的往昔,也是所有等待他回去的人。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原来,却只是回归而已……
光芒转瞬即逝、化为永恒。
留在黑暗中的方敬信双眼凝视漆黑夜空,仿佛能看穿层云,看到苍穹之海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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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方璘的胸口也猛然一痛——就好像叫人猛地抽去了一根肋骨、或是摘下了心脏似的,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汩汩流血。
他猛地停住脚步,回首、失神,眼眶里突然有泪水泉涌而出,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师兄?”玲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不禁上前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了两下。
方璘回过神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向玲烟解释刚才的感觉,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唯一显而易见的是:有什么宝贵的事物永远消失了!而他却既无能为力,又注定要为此悔恨终生……
他就这样呆立着凝视暗夜的彼端,生平第一次沉浸在犹豫与挣扎里、久久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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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州城中,至少有一半的街区陷入了战乱。
尽管作为这座城市的象征,警世钟在其建立的一百年里其实从未被敲响过,但当钟声真的震响在江口上空,满城武人还是立即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毕竟早从他们刚懂事起,他们的父母便已经将有关的一切都灌输进他们的脑海里了。
钟声振奋着整座城市的勇锐之士;面对净军的侵逼,武夫们纷纷冲上街头,做好了对抗外敌的准备。
巷战在每条街道、每列房顶上打响;没有人指挥全局,也就没有人能把握到全局的形势。外围城区的人远远可以听到交击声、惨叫声、还有血滴子的哭号声,似乎净军在各处都有所行动。不时地,还会有几柱火光伴随巨响擎天而起,将大片房屋罩在烈火之中,不及躲避的市民便在这烨玄卫的得意火器肆虐下怒吼哀叫;而另一边又有赤镝卫的鸣镝嗤嗤作响,万弩齐发之处,仿佛连夜风都是帮凶的猛兽。
城西的安和街,五个骑乘黑马的“冲旅”飞驰而过,意图与城东的大军会合。此前他们已经打败过四批试图拦截他们的汉州武人了,因此当第五批人出现时、这几个净军并未感到十分惊讶。
“打起精神!挡住阉狗!”
一个胡须半白、却袒露着半边健壮胸膛的老汉挥刀指挥道。
他手下只有子弟九人,且均已受伤,另有七人已经躺在了脚边染满鲜血的马路上——而与之相伴的净军尸体却只有一具。实力的悬殊早就让这些年轻子弟丧失了斗志,眼见黑色死神越逼越近,其中最年幼的一个便突然扔下朴刀,纵身跃向了一侧的民房屋顶、想抛弃同伴自己逃掉。老武师见状气得差点流出泪来。
但还不等他怒骂出声,一支蜂弩弩矢已经划破空气,追上了那年轻人。后者怪叫着跌落,坠地当时便已断绝了气息。
余下同门中人怒火中烧,均随着老者一声喝令、莽撞地朝净军冲去。
于是,又是一场屠杀展开。
蝉翼飞舞,断肢四溅,血滴子鬼哭之处,人头被一颗颗切了下来、扔到了一边,五个凌骑显然很享受杀戮弱者的快感,因此即便敌人只有九个,他们仍然全力应对,以压倒性的优势进行着残酷的追猎。
直到街道尽头又出现了新的身影。
“飞鹫!”凌骑领队尖声叫道——这是净军的暗语,意为“新敌人”;“刀障!”这句则是“截杀”的意思。
三骑冲旅脱阵而出。也许是从新敌人飞奔而至的卓越身法上,他们已推测出对方绝非等闲之辈,所以临时决定不再轻敌,派出的先锋人数也是一一对等的。
然而他们还是轻敌了。
面对刀口滴血的凌骑,薛铭的怒火隐藏在冷静的理智之下。他轻声发了一句简短的命令:“千山暮雪!”两个弟弟便心领神会,配合长兄施展起这四个字所代表的“雁丘剑阵”的招式。只见他们霎时分成三股,凌空甩出同样的剑花,封住了彼此间的缝隙,共同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寒光铁墙。凌骑们只有也展开刀法、回应对方攻势,然而薛门三侠的剑阵实在精妙无双,虽只三人,净军却像应对着六个人一样,每个凌骑都在同一时间面临着两个薛氏的剑势——双方瞬间拆了五招。五招后,两个凌骑身首分离,一个凌骑胸口中剑、被切开了心脉,颓然摔落马下。
“月冥卫的凌骑就是废物!”第四个净军低吼道,随即策马横冲向前——此人与先前的净军不同,身材高大健壮、犹如铁塔,且身上的装备也非轻薄的浸法玄衣,而是沉重的血炼钢甲——寻常的净族是没有体力承受如此重量的,这说明他隶属于“苏屠卫”,一支只将战士阉割一半、以保留其完整男性体力的特殊净军部队。其额头的“盲虎首”徽记正可印证这一事实。
面对强敌,雁丘剑阵再次变幻。
只见薛钊打出头阵、箭步直冲向前,一剑直指苏屠卫凌骑的面门;后者连忙挥刀格挡,正要趁薛钊以起跃身姿立足未稳之时再补一刀,眼前却一花,第二阵的薛铳已经欺近了。
凌骑久经战场考验,当然无惧于前后夹击之势。当即运起“罗睺塑体神功”的心法、使玄阴气劲灌注刀锋,劲道十足地反攻回去。
然而眼前又是一花——薛铳也在拆了一招之后便闪身消失。
薛铭紧随其后,剑舞银蛇,趁着凌骑招式使老的空隙接连猛攻,一丝内力也没用、便将对方逼入了绝境。
与此同时,其余二薛本该联手攻敌肋侧、以期瞬间制敌的,但第五名凌骑也尾随攻了上来,牵制了他们二人的剑——看头上“怀蟾朔月”的徽记,这一位凌骑似乎也属于月冥卫;他在与二薛交手之前,便使用了该卫人人配备的一张“护咒乘灵符”,以秘法护盾护住了全身,是以虽刀法不及二薛剑术精妙,却也可以毫不顾忌对方的利刃;双方由是稍稍僵持。
但另一边却先分了胜负:薛铭一连串猛攻,终让失之精巧的苏屠卫凌骑招架不住,被一剑断了右手——要切开坚固的护臂钢甲、也着实费了薛铭不少内气。
忍耐力极强的凌骑还欲以左手放出修罗弩矢(比蜂弩稍大、稍强),但行动过于迟缓;薛铭轻而易举回身平削,便又斩断了他护在坚固铁板下的颈项。
苏屠卫无头的尸体就在最后那凌骑的眼前颓然**马下。后者再无恋战之勇,忙借着灵符之力、开始全力突围。然而薛钊却抢先斩断了他坐骑的一条后腿。黑马嘶鸣着栽倒。凌骑虽毫发无伤,却也被完全压在了马身下面。
薛铭收剑上前,候在他旁边,待咒符效力一过,便立即一剑结果了他。
而趁此时间,薛铳已迅速查看过了老武师等人的状况。“大哥……这几位都……都过去了。”
“汉州多义士。”薛铭浅浅地叹息了一声,“只是过了今晚,义士之血,怕是都要流干了。”
他话音未落,二弟薛钊突然指向街角。“那不是冰衣吗?”
果然,从街道另一边,玲烟的贴身侍女正匆匆跑来。因着一地的尸首,这女孩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
“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你们可来了!”还未站稳,冰衣便颤抖着嗓音倾诉道,“姑娘她也没个消息!人人都说是她害死了舅老爷,弄得靖安府人把我们几个当囚犯似的看着,刚刚才松懈了一些……”
“你说玲烟还没消息?”薛铳急切问道。
“是,三老爷……如今我就知道姑娘她是和锦西方家的大少爷在一处,其他的便不知了。或许方家那边会了解的更多一些……”
忽然一大团东西自天而降,打断了婢女的话。几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铁灰色的大鸟,身上至少有两处箭矢的擦伤,模样甚是狼狈。它的尾羽中夹杂着几缕耀目的金翎,这说明它是渺南省所特有的一种知路鸟——月尾枭。
只有薛铭认出了这只鸟。“是须已前辈!”
于是将绑在鸟爪上的字条利落地解下,再将鸟儿交给了冰衣去照顾。兄弟三人往街边走出一段距离,才将书信打开,就着玄武之玉的蓝光迅速分辨了其上的字迹:
汉州士人皆在“同路”,唯待盟主!
“大哥!这……”薛钊极力压低声音以防冰衣听见,但语气里的惊喜却是压抑不住的。
薛铭僵硬的嘴角竟也展露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不愧是‘江山如梦’的老前辈,总能未雨绸缪!”
唯有三弟薛铳不安地看着他。“大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找到玲烟……”
“须已前辈已受我之托暗中保护她,若前辈不提此事,则必定是玲烟已脱离危险,不必过多担心!”薛铭斩钉截铁道,“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两个弟弟没有追问是什么事,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如果大哥觉得可以说,总是会自己说明的。
只见薛铭凝视着一地惨酷的尸体,似乎出了神,随即又以极轻的声音、极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是一些身为‘江山如梦’的同路,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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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每升起一柱火光,都瞒不过钟楼顶上某人的眼睛。而根据这些火光,李宏孝甚至可以想象巷战的局势,并以此推测最终的胜负划分。
对这场仗,他站在净族的立场、是一点希望也不抱的。
此番内翊司暗中入侵汉州的计划,他作为司内官员,打一开始便心存反对,只因鲁岸、及其背后的内阁首辅李长鹤急功近利,想尽早拿下淮宁省作为自己派系的禁脔,他才收起意见,假装迎合。之后他又打算趁此机会将“武林盟主”之位弄到手,如此,内翊司武力夺城的计划便有望取消,而他也可迈出自己野心的第一步;这原是个两全其美的良策,只不过……
只不过,他低估了淮宁各派的实力,也低估了他那位同门师弟的智谋。就在他对一切——紫铜掌门之位、武林盟主之位、渝熙宝剑及其特殊的神力——都唾手可得之时,他却被方敬信骗了一把。
他骗了这单纯的书呆子那么多次,却在这最关键的一次,反过来被对方给骗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涌上无限的仇恨。
方敬信的尸身已被平整摆好,虽血污未净,到底也有了几分体面。他瘦削的脸上生前总像是疲惫不堪,如今却仿佛终于得以安眠、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可这永恒的平静,却是用李宏孝此后半生的不平静换来的……
“大人,”唯一留守楼顶的月冥卫相玄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此时低声请示着,“靖安府的人马快到下面了。”
“知道了……”李宏孝叹息一声。
他老早便已劝说净军离开钟楼、往布政司衙门那边进攻,因此,只要汉州人有意重整旗鼓,他们要攻到钟楼这边、也不会太困难。这其实是他亡羊补牢的计划的一部分……假如一切都能顺利起来的话,他或许还有些许赢的希望。
这样盘算着,他忽然转向相玄。“你过来,听我吩咐。”
相玄毫无防备地朝他凑近——越聪明的人越容易百密一疏,这实在是屡试不爽的真理。
李宏孝的剑轻而易举便刺穿了那净人的心脏。在咽气前半秒,相玄似乎还想挣扎着施放个什么秘法,可惜李宏孝早有准备地握住了他的指头,没让他把那咒符画完。
……
如此,当一群手持兵刃的武夫在龙异昇的带领下登上钟楼时,楼顶便有了两具尸体——以及一个泪流满面的李宏孝。
“李掌门,”身着甲胄的龙异昇看起来更是器宇轩昂,但脸上的颓败之气,却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方前辈他……”
“为了掩护我去敲那警世钟,师弟挨了致命的暗算。”李宏孝似乎是强忍着悲痛般地回答,“他是我们紫桐派最出色的英雄,以后……永远都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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