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一个纪念日。在辞职、走出报社大楼的这一刻，我对自己说。阴沉的天空，开始飘扬起雪花，这是2008年成都的第一场雪。我伸手，接住了一片飘扬而下的雪花。六角形的花瓣躺在手掌里，象一个脆弱的小生命。这个生命在我的掌心里渐渐融化成一颗小水点，数秒钟后，小水点在掌纹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人来过，然后就这样消失。我坐进出租车，离开。
这个纪念日，天空一直下雪。在家中的沙发上呆坐在到天色暗沉，窗外的树枝上已经压着厚实的积雪，窗前窗后能听到“扑扑”的轻微声响，那是雪落的声音。我摆动着已经冻得僵硬的四肢，轻轻推开阳台的玻璃门，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伫立在我面前。小区人行道、楼房平台、府南河堤岸，整座城都铺盖于一片白雪之下。积雪反射着傍晚的天光，这座城有了阴沉而晦涩的眼神。20岁的你曾经在某些空洞疼痛的时刻，将自己推向一片意想中的雪后荒原。你无数次在幻想中与它相遇，而次刻，这个空茫的世界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这清冷而肃杀的时刻，最适合伤痛。我扬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凛冽的冷空气通过鼻腔、呼吸道、准确注入胸腔。寒冷犹如一把凝固的冰柱直接插入身体，我张开嘴，想要呻吟，却连声音也被凝固了。这痛楚让人疼得十分彻底，我在这自虐的疼痛中，获得了安慰。
就在这一刻，我听到了手机的铃声。呆呆站在阳台上，看着黑色的NOKIA在茶几上规律地震动并播放单调重复的旋律。我一步一步走进那只唱歌的手机，在这个要将全世界遗忘的傍晚，谁还记得我？手机显示屏上滚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怔怔地看着它发光闪亮，却没有接听的打算。手机很是顽强，一路坚持歌唱。在最后一句旋律即将结束之时，我伸手按下了接听键－－－－鬼使神差还是被它的执着打动？
耳边传来一片嘈杂的音乐声，我迅速地将手机移开，在我寂静的世界里，这是来自哪一个星球的声音？一个男子高亢地声音穿越嘈杂的音乐抵达我的耳膜，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兴奋地说：“在哪儿呢？天这么冷，快出来唱歌暖和一下吧！”
我将手机拿到面前，再度审视显示屏幕上的号码。我听到自己冰冷地声音：“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李强啊。紫光房产公司的。”我的眼前，立刻闪过一个留着平头、面容敦实的男子的脸。他是我上个星期的采访对象，在穆梁书手下的最后一篇报道。
李强的热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冰冷而减退。“我们市场部现在聚会，在‘好乐迪’唱K呢。大家都让我把熟悉的媒体朋友叫出来，联欢一下啊！”男子的声音愉悦而纯净，象一盆碳火，在雪夜里温暖燃烧。
我的胸腔还插着凝固的冰柱，但我有了选择。在这个肃杀的纪念日，是继续在寒冷中疼痛，还是接受一盆碳火的诱惑？一秒钟的沉默后，我听见自己对着手机平静地说：“告诉我地址吧。”
李强在“好乐迪”KTV门口接我。远远地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在雪地里向我挥手，他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身材、普通的学历以及一个普通的名字。他是我无数采访对象中的一个，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开朗的性格和纯净的笑容。
李强一路把我领到KTV包厢。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音乐、嬉笑和酒精的热浪向我袭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是哪一个星球？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在包厢里向我挥手，她是市场部的主管，李强的顶头上司。包厢里拥挤地坐着十几个男男女女，人人脸上都闪烁着一种狂欢的兴奋光彩。我被女人带领着和众人见面，我努力微笑，一次次重复回忆着上一次采访和众人的愉快相处。
一番寒暄之后，包厢里的狂欢继续进行。头顶明亮的大灯被刻意熄灭，代之而起的是五颜六色、不停旋转的彩灯。大屏幕上放着歌，一个女孩拿着话筒梦魇般唱着：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大理石茶几上堆放着十几个已经喝空的啤酒瓶，不断有人叫嚷着上酒。李强拿着一把绿色起子，熟练地打开了两瓶红酒。他站起身倒酒，殷红的酒从瓶里涌进广口玻璃杯，在迷离的灯光下是一整杯粘稠的血液。酒是个好东西，在这个夜晚，我需要它。毫不客气，我接过李强递过来的酒杯，迫不及待地喝下一大口。微酸的液体顺流而下，带着尖锐的灼烧感直抵胃部。然后，它们以胃部为据地，顺着血液开始向全身进发。一股血气从胃部直接冲向脑门，我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酒，是个好东西，在今晚。
有位女孩过来敬酒，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但是我一路微笑着点头，好、好！然后一扬头，将一整杯酒倒进嘴里。接着，一个男人过来敬酒，好、好！我一扬头，干掉一杯。再接着，女主管过来敬酒，好、好！我和她碰杯，然后扬头，又干掉一杯。那些殷红的酒液被我一杯又一杯注入身体之中，它们在我体内热烈奔流，和血液融为一体，让我的身体乃至灵魂都翩翩起舞，飞入一种轻飘而虚幻的世界中。这虚幻的世界多么美妙啊，温暖、轻盈、毫无重量。我伸手去拿酒杯，要与那个世界再次干杯。一个男人按住我的酒杯，他在我耳边说，悠着点。然后，他把话筒递给我，在我耳边说，这歌能唱吗？我侧头看一眼，他是李强。
我抬头看荧幕，蔡琴饱经沧桑的脸在音乐中出现。没有问题，我能唱。抢过话筒，我听到自己被酒精浸泡得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某年某月的某一年，就象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我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低沉，最后只有音乐没有了声音。荧幕上的歌被迅速切换掉，一个男人冲到荧幕前，随着强烈的节奏摆动着自己的臀bu。包厢里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个人站了起来，跟随着男子摇头晃脑。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切掉我的歌？包厢里的音乐尖刀一样的刺激着我的耳膜，没有人听到我不满的疑问。头开始疼，身体开始发热、呼吸变得急促。挣扎着站起来，拉开包厢门。巨大的声浪被隔断在那扇门背后，一股凛冽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我又回到了人间？揉揉被酒精熏得发红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脸上湿漉漉一片？我，我是一直在哭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哭，我应该唱歌，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年，就象一张破碎的脸”。破碎的脸，谁的脸，是穆梁书的脸吗？穆－梁－书。这三个字在头脑中闪现，一枚核弹瞬间引爆。身体开始颤抖，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过道尽头有大片的风吹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它走去，此刻的我需要冷需要静。那里是一个小露台，积着厚雪，没有灯，只有楼下霓虹灯的光亮浅浅的反射上来。我靠在露台的墙壁上，带着雪花的风一片片吹到脸上。这是雪夜中一座肃杀的城，头顶是天、脚下是地，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穆梁书，天地之大，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揪住了心脏，我疼痛得开始抽搐。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转过身，将头死命顶着墙壁。我是这雪夜里伤心的一个人，背对天地，让我哭泣。
“你，怎么了？”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侧过头，在模糊的光线中，看到了李强关切的眼神。我咬着牙，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一颗颗滑落下来。李强皱着眉，他说：“你，今天怎么了？”是的，我今天怎么了？我今天不过是辞职了，不过是失去了热爱的事业，不过是和一个叫穆梁书的男人无言的告别，不过是一个人疼痛而孤独地在承受这一切。今天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无人过问、无需过问。
“你，别哭了，好吗？”男子将头凑近我，声音很低，我能感受到从他嘴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这是一种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温柔和关切，一种巨大的感动瞬间包裹住我，让我象孩子一样哭出了声音。面前萍水相逢的男子，他是今夜，天地之间唯一看着我的人。我闭上眼，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肩膀宽阔而坚实，带着酒精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这是一个多么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啊，靠着他，不会再有委屈、不会再有难过、不会再有伤害。是的，靠着他，紧紧地靠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李强措手不及。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没有语言，不知如何是好。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一个寒冷了太久、饥饿了太久的孩子，现在，我面前燃烧着一个火炉，我要，我要温暖、很多很多的温暖。我的嘴唇开始在他的脖颈上移动，一寸一寸，沿着滚烫的血管慢慢向上移。厚实的下巴，短短的胡茬，终于，我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双唇。那是这盆火炉温暖的源头，我轻轻地吻下去，带着泪水，轻轻地吻着这个陌生男人厚实的双唇。
李强僵硬的嘴唇慢慢开始融化，他一点一点有了回应。他搂住了我的腰，将我的身体紧紧地拉向他的怀抱。他的手顺着我的背向上移，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头，象捧着一个柔弱无骨的婴儿。他开始有力地回吻，我在他的吻中，轻轻哭出了声音。
我听见自己说：今夜，请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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