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学阴阳术这么些年,却是第一次感受被人贴符、泼狗血是什么滋味。他们不上官府,却请了一个法师来对付她。那法师长脸鹰鼻,身形极瘦,头发很长,就像是一只竖起的拂尘,看面相便是心术不正之人。
他摆了一个坛子,对白露进行审判,从早上一直到傍晚,白露却依旧不吭一声。她偶尔抬起头,看向人群和坐台上看着自己受审的人,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昨天她被抓走时,他到最后都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陌生人一般地看着她。
然而,这比苛责更让她难受。
一天的受审终于结束,她手脚被解的时候她还有些吃惊,他们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这一天,她并没有受到多少皮肉之苦,那些法器也好,黑狗血也好,她都是能承受得了。
她被押下来的时候,看到那个法师和台上的官低头商量着什么,他猥琐的目光还瞟过白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白露被押下去之后,没有被押送到牢房,却被送到一个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子。
她被推进去的时候,随着门关的一声闷响,后面的门立即便被锁上了。
这屋子似是很久没用,有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内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四面空荡荡的墙壁,墙上的窗户还蒙着厚厚的一层纸,上面贴着两条交叉的封条。
白露环视四周,便寻了个墙角,挨着墙坐下了。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屋里也变得漆黑一片,白露又换了个坐姿之后,嘴里开始念起了催眠咒。
不一会儿,屋外似乎变了天,阴风挤过门缝,吹出哭嚎般的尖锐声响,风撞着锁起来的大门咚咚作响。闭目的白露皱了皱眉,在黑夜中突然睁开眼。
她感觉到了,很强烈的,几乎是压倒性的煞气,正从屋子的四面八方涌进来。
白露立刻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包,但腰间已经是空荡荡一片了,只摸到一手粘稠的黑狗血。
很快,她便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鬼魂,即便做阴阳先生这么多年,除了阴曹口,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几乎各种各样的鬼魂聚在一起。其中有独眼的老者,断了双腿的妇女抱着啼哭的婴孩,还有很多妖怪的精魂,张着血盆大口的鱼,长着牛角的虎头……
她无比吃惊地看着这一大群魑魅魍魉,却更加冷汗于收集这些的人。她不能判断这些是真是假,可它们不断发出各种叫声,在她耳边交织着,那些尖锐的哭声和骇然的叫声。
那些鬼怪一开始似是还不敢接近她,却慢慢地向她靠近,最后终于有一两个小鬼试着去抓她,发现没事之后,后面的妖怪也都拥了上来。
她靠在墙上紧紧闭上了眼睛,一群妖魔鬼怪将她紧紧围住。它们并不能对她造成实际的损害,可是它们会在她发出痛彻心扉的嚎叫声。
白露终于明白,这个屋就是为她而设的。因为她能看到这些,听到这些,这些来自人间最阴暗角落的呼救与挣扎。
她紧紧捂住了耳朵,可是脑子里都是那些人痛苦的样子。她想起了曾亲眼目睹的分娩过程中难产而死的孕妇,战场上那些马蹄下践踏的生命,她甚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从山崖下摔下后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的手紧紧按住耳廓,耳朵边已经红了一圈,她咬住下唇的牙齿也在打颤,眼眶也湿了,整个人如狂风中的芦苇。
“别怕,这就是你所描绘的人间,你要的人性的挣扎都在这儿了。白露,你还爱这个人间吗?”
那个低低的声音夹杂在纷乱的哭嚎声中,既干净又阴毒。
白露捂着耳朵喊了一声,用力想站起来,却腿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墙边。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就在此时,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线光亮,就如八年前的河边,那个少年的出现。
“白露。”
干净的声音穿透了黑暗,她耳边所有的声音在一声尖叫后突然跑远,她的手臂被一双手扶起,少年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香气。所以,是八年前的少年吗?
“白露,白露。”她睁开眼,朦胧中看到驸马的面孔。他身后的窗户已经被砸开,现在大开着,他蹲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那些鬼怪恐惧地看着他,丝毫不敢靠近。
他看到她眼神有些迷离,手心被手指抠出了血痕,又听到她刚才的喊声,便大概猜到她经历了什么。
能看到鬼魂的她,活在阴阳世界的边缘,可是依旧非常努力而坚韧地活着,坚持着。
他伸出手臂,将她的整个身体抱在怀中,她的一只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用手将她的另一只耳朵也堵上。他多想说,此时的她,终于不是带着刺和疏离的,也会这样依靠着他。
白露刚刚做了一个很短暂很短暂的梦,梦里她还很小很小,晚上父亲从山上回来,她哭喊着父亲,父亲便立马卸下背上沉重的篓子,身上还带着山里的寒气,跑到她的小被窝旁边抱着她,手拍着她的背,给她唱很很哑却很动听的歌谣。
醒来的时候,脸下贴着的衣服都已经濡湿了,她睁着眼睛看着屋子另一头那一群不敢靠近的鬼怪,嗅到脸上的衣服上淡淡的香气,还带着些许屋外的寒气。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黑狗血也沾在他白色的衣袍上,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掌上带有细细的绒毛和薄薄的一层汗,贴着她发红发热的耳朵。
还有,她耳朵下,很近很近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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