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色的蝴蝶，扇动着四片薄翅，缓缓飞了过来。
此时日影西斜，投下一片幽黄色的清光，将山影拉得老长，黯淡里又带着一股光弧，看上去极其刺眼不远处的天际，一行秋雁孤寂地向南飞去，偶尔有一只脱离队伍的小雁，哀鸣着天空中乱转，不过多时也消失在苍穹余晖里。
夕阳下是一片广袤的荒草，在冷风中左右摇曳，簌簌的声响好像在扰乱人心。
夕阳随着天地的轮转而不断推移，照到了一座荒草丛生的坟茔。
那只青蝶飞着飞着，缓缓落在了墓前的青石碑上，碑面刻痕深重，青苔遍布，有如一个被秋雨侵蚀过后的铜壁。
墓碑之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鹑衣蔽履，形容萧索，背影透出一阵孤寂。
少年正是明叠。
两月前他被处以鞭刑，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养伤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想着这些年受的讥讽和打骂，想着师父的严厉和凶狠，想着自己的往后，忽而萌发出离开恶鹰馆的念头。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背叛师门的罪名，江湖上谁都担不起。可一想到自己养伤之时，万崎赵凌他们仍旧不依不饶，不仅出言侮辱，甚至把蜡汁滴在自己的伤口上，如果不逃离恶鹰馆，恐怕不等自己功夫学成，就先被折磨死了。
于是逃离的念头，如钢浇铁铸般的烙在了心上。
养好伤之后，他偷偷准备好了干粮，收拾好了细软，在师娘房中偷了一些金银，趁着半月前中秋佳节，师父大醉酩酊，师兄弟没人在意，他逃出了恶鹰馆。出来之后，也不知道投身何处，漫无目的地流浪。
明叠此时站在这座石碑之前，看着碑上的文字，如果不是刻意去辨认，“冯金雁之墓”这五个字便要和青苔融为一体，根本无法看清。
他不知道这“冯金雁”是什么人，但看着这几个字，觉得字里透出一股苍凉，竟不忍再看下去。
那只青蝶又振翅飞起，明叠看着它越飞越高，飞向不远处的一株老树，最终消失不见。
那株老树高大巍峨，缠满了枯藤，悄立黄昏之中，显得愈发孤寂。
明叠望着这棵老树半晌，只觉得自己好似和这株老树很像，叹了口气，走到树下，挨着树身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来食用。
没一会儿，忽见两道人影缓缓向这边走来，明叠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是玄衣道人，一个是威武大汉，两人年岁均已不轻。他二人完全不在意一旁树下的明叠，并肩站在坟前，脸上庄严肃穆，不发一声。
过了半晌，那道人走上几步，缓缓伸出手，抹开石碑上的青苔，显露出那遒劲有力的碑文。
道人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说道：“相传冯将军患病死后，桓老天尊命人将他的遗体送到此处安葬，这碑上的字也是桓老天尊亲自写上去的。你说，桓老天尊究竟是恨冯将军，还是一直把冯将军当兄弟呢？”说着又转过头去，从腰里取出拂尘，手上运起内力，奋力扫几下，枯坟上的荒草纷纷被内力激荡开来。
那威武大汉紧紧盯着碑文，缓缓说道：“若论战功，冯将军在九州会之中，仅次于明大统领。若论交情，当年桓老天尊被月国夷兵设伏俘虏，冯将军曾经孤身挺入西方荒境，连毙夷兵六名大将，将桓老天尊救回，这自是过命的弟兄情义。若非冯将军曾盛赞立极皇帝和关宗虎将军，与众人生出嫌隙，也不至于被逐出九州会。”说着重重一叹，言语中大有惋惜之意。
道人环顾了一下四野，点了点头道：“传说很多年前，这里是一片繁盛的森林，每一株树都有上千年的岁数。那年冯将军就是在这里和月国夷兵交战，将夷兵打得全军覆灭，赢了‘月华大战’中最漂亮的一仗。这里是彰显冯将军战功的圣地，桓老天尊命人将他葬在此处，其中心情，多半是褒多贬少。只可惜，冯将军当年用的是大火强攻，虽说烧死了夷兵，也毁了这一片树林。”说罢目光扫着一片荒草，流露出不尽的惋惜。
威武大汉说道：“当年那一仗我也在场，冯将军带领着大家把夷兵赶入树林，封住了四周，将数千夷兵团团围住。冯将军曾劝那夷兵首领投降，没想到这帮人倒有些骨气，宁死不屈。当时我们已经交战了七天七夜，实在没有气力再去将这帮夷兵活捉，只能放火将他们尽数焚亡。那场大火烧了三天，整片树林化成了火海，但奇怪的是，几千个夷兵没有一个逃出来，他们都面向西方静坐，每人脸上都是无比地虔诚。有熟悉夷兵习性的人告诉我们，那是夷兵在向他们的天帝祈祷。这番虔诚感染了我们所有人，冯将军请释门诸位高僧禅师为他们超度亡魂，他自己也随着诸位禅师，一起念经超度。当时的情景，就犹如昨天一般。”
道人说道：“我能明白冯将军的心情，只不过他这么一做，又成了九州会那帮人抨击他的一项大罪。”威武大汉一笑：“道兄，你是出家人，冯将军此举是善是恶，你心里自然明白。”道人道：“我明白又如何？虽然我曾跟冯将军共赴月华大战，但我毕竟不是九州会的人，无权插手他们会内事务，自然说不上话。只不过，冯将军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桓老天尊就不明白？怎能任那帮人胡来呢。”
那威武大汉冷冷一笑：“桓老天尊明白得很，他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话一出，二人均不再说话，各自沉默着，揣摩自己的心事。其实他们心照不宣，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一回事。
一旁明叠听了这番话，浑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大概猜到这里埋葬的是个落魄的将军，不禁望向那座青石碑，只觉得这石碑伫立于荒芜之间，有如穿着铠甲身经百战的将军，纵在荒地，余威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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