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茗涛心情沉重地推开东面伙窑的门,坐在炕上的他妈赶忙擦着早就捏在手里的火柴,点上灯后问:“咋才回来?”茗涛把大半口袋玉米往案板上一扔,取毛巾擦了把汗说:“今儿人多得很,就这会,有好几个大队还没挨上呢。”
这时茗波妈已跳下炕来。她先摸了摸放在案板上的粮袋,又转身去给茗涛盛饭。茗涛爬在炉台上胡乱扒了几口,就去了耳房。
倪庆山斜着身子靠在耳房炕的窗台上,对大儿子茗波吼道:“婊子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说几句话都得人教。明儿个你去就说,只要事情能成,钱咱们不少他们一分。前儿个你梦家二爸也过来说了,柳沟那边没嫌过咱们穷,他们也没别的,只图咱们人好。你看看人家女方都同意了,把你个婊子儿还落不倒。这回去你就放高兴些,好好和人家说,不要学了那次,刚一提钱的事,你扭头就走,闹得大家都没脸面。”
茗波低头坐在炕沿上,慢腾腾地抠着脚趾甲说:“大,人家要那么多的财礼,我觉得咱们有些划不来。更何况咱们没钱,就算有钱,有这样送的还不如在粮站多打些麦子,咱们给饭里多放些麦面呢!”
倪庆山气得直起身子又吼道:“滚远,婊子个儿吧!说了半天就连没听见的一样。你咋不为你大你妈想想,人家像你一样大的小伙子,家庭条件稍好些的,哪个的娃娃不是六七岁了。你看看你,不赶快说上个,还嚷啥财礼高呀低呀的。我看你八成是嫌老子穷,给你说不起媳妇,或是给你媳妇家给的少了,心里不舒服。”茗波怯怯地说:“大,我不是说这。”倪庆山气狠狠地说:“那你说啥?好好好,看你咋办,反正你大就这么大点本事。婊子儿,老子的日子就算再穷,还没穷到给你说不起媳妇的地步。”
正在灯下写作业的茗源头微微偏过去看了他大一眼,又写他的作业去了。倪茗涛悄悄地站在地上。他知道他哥的心思,也很想替他哥说上几句。可是,当他的目光扫到因为过于激动而肌肉呼呼直跳的他大的脸上时,又觉得他大也一样的可怜。他知道他大不愿落在别人的后面,尤其不愿让张来福、魏新明一伙笑话他没有能力。所以茗涛只静静地站着。茗波这时已委屈得眼泪汪汪的,他颤抖着声音说:“大,我也不是说咱们穷,我只是想,等咱们家的情况稍好点了再给我说媳妇,这样咱们都不吃力。”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茗波的脸上。爬在当炕写字的茗源惊得把作业本扯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茗涛赶忙上去,拉住他大又举起的手,想说话,却又哽咽着张不开口。倪庆山也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半跪在炕沿上的茗涛,没好气地抽回手,往窗台上一靠,冷冷地说:“你回来了?”
“嗯。”茗涛边应着坐到了炕沿上。茗源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作业本。茗波微微抬起头,先看了眼茗源,茗源满眼噙着泪水。茗波心里一酸,也涌出一股泪来,他赶忙背过身去擦了擦,又看了看比自己小五六岁却长得比自己结实的茗涛,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茗涛也看了眼他哥。茗波勉强地笑了笑说:“咋才回来?”茗涛也勉强地笑了笑说:“唉,人都饿疯了。今儿全乡的人一下子都涌到粮站去,等挨上咱们队太阳就快落山了。”茗波“唔”了一声,便转过身去,从窗台上取过旱烟盒,先卷了一根递给他大,又给自己卷了一根。他等他大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后,才伸过头去,在灯上点着自己的烟,也深深地吸了一口。
茗涛默默地看着他大和他哥吸进去又吐出来的烟雾,自己突然也想吸几口,但又怕他大说,只好抠抠这儿,抠抠那儿的。终于,他没能忍住,还是硬着头皮从旱烟盒里取了张烟纸,又抓了撮旱烟。倪庆山大声地咳了一声。茗涛知道,这是他大故意让他听的,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倪庆山默默地盯着茗涛的双手看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说:“茗涛,你今儿是咋了?”茗涛一个劲儿地卷着烟,不好意思地说:“大,没咋。”
“没咋?”倪庆山动了动身子说:“没咋你这是咋了?”茗涛说:“大,我想到外面去转转。”倪庆山没好气地说:“看你,又不是几岁的娃娃,这也给人说。”
这时茗波妈刚洗罢碗进来,她边往炕上爬边说:“黑天半夜的,到哪里转去。算了,咱们坐着说会话了睡觉。”
茗涛知道他大他妈误解了他的意思,就有些着急地把还没卷好的烟往地上一扔说:“大,妈,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家的劳力多,我哥要是赶过年把亲事说成,还得用好多钱呢。咱们这么大的一个家,庄稼又没个庄稼,光油、盐、酱、醋都得些钱。我想到外面搞个副业啥的,说不上也能像魏新明一样,给咱们家里挣些钱呢。”
“啥?”倪庆山一听有些气恼地扔掉烟头,瞪着眼睛说:“婊子儿吧,说了半天,我以为你要干个啥,原来眼热起了魏新明?哼,你小子都给我注意着点,魏新明只不过钻了个空子,把他有啥能的,要是政策一变,他狗日的不当劳改犯才怪呢!”
茗涛索性脱了鞋,上去爬到茗源旁边,他也不抬头,只窃窃地说:“大,这是政策允许的,那不叫钻空子。”
倪庆山一听又火了,他提高嗓门说:“去你的,才过了几个二月二,就胡说八道的。魏新明会钻空子我还不知道。我什么没经过,你都少学他的那套,那迟早要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的。”
茗涛看他大又发火了,就轻轻往前移了移身子说:“大,现在的政策不是那样的,我听那些有收音机的人说,国家的政策还要往宽里放。听他们说,国家正在想办法从根本上解放农民的思想,解除农民的顾虑,还鼓励农民想办法发家致富呢!”茗波也低头说道:“嗯,就是的。我听那些看过报纸的人都这么说。”
茗波妈望了眼茗波,似懂非懂地说:“唉,现在的社会咋说呢……”
茗涛抢着说:“妈,不管咋说,我就是要出去,不要说人家魏新明了,就红河二队的马济明几个,光靠贩蛋都挣了不少钱哩。我看咱们这么闲呆着终究不是个事,不要说吃饱穿暖了,就是打供应粮的这几个钱都难凑上。”
茗波又卷了根烟点着,想说什么又停住,只哼了一声。倪庆山轻咳一下说:“茗涛,别再犟了,好好务咱们的庄稼。当庄稼汉的,不务庄稼,三心二意地老想着往出跑,我看你八成是想学那些死狗二流子了。”
茗涛激动地说:“大,你老是说好好儿务庄稼务庄稼的,天不下雨,哪儿来的庄稼。”
“放你娘的臭屁!”倪庆山忽地坐了起来,伸手朝茗涛的头顶就是一个巴掌。坐在炕上的茗波妈一把拦住丈夫,气呼呼地说:“看你看你,老毛病不改,有啥事没说好好商量着来,动不动就打人。”
“唉。”老汉气得抽回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狠狠地拍两下说:“婊子个儿吧,不听话的东西,迟早要吃亏的。”茗波妈还要说,倪庆山又忽地站起来说:“看你都想干啥。走,睡觉去!”说着话,他跳下了炕。
茗波也赶忙跳下炕喊着:“大……”
“说啥呢!明儿你去,就老老实实地照我教给你的说,钱我想办法找。”
茗波只好站住,茗波妈苦笑着叹了口气,“唉,一老毛病越多了,这么瞎的毛病,我看往后的这日子咋过呢。你们也早早收拾着睡去,等明儿再说吧。”
茗波、茗涛、茗源各怀心思地拉开铺盖,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躺着。其实倪茗涛有着一肚子的话,但这会能给谁说呢?又如何说呢?正因为如此,他才一夜都没合眼,满脑子想着的,不是魏新明的事,就是关于自己家里的事。他那激动的心情,一会儿让他兴奋得不知所措,一会儿又让他伤心得暗自落泪。
为了这个家,他下定决心要出去,多挣些钱回来。他相信,他哥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同意的。他甚至有一阵子还想劝他哥一块出去。事实上,家里就那么几十亩地,天不下雨,每年最多只能收回个种子,全家的生活就靠每月的那点玉米了。他哥呆在家里确实也是闲人一个。但他又一想,觉得叫他哥出去也不行。他哥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说上个媳妇。这回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要是再把他拉出去转上个八个月,万一这事又泡了汤该咋办?再说,他大他妈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跟前得有个打硬的帮手。他大又那么个脾气,即便是他一人出去,也是很难同意的,若再加上他哥,他家的天不翻个过儿才怪呢。
倪茗涛翻来覆去地总是难以入睡,他想着自己,想着家,又设想着自己及这个家的未来。他知道,就这样成天呆在家里,天又不下雨,一家人除了大眼瞪小眼外,根本没有什么前途可言。要想改变这种生活状况,就得寻找新路子。可这路子又在哪儿呢?倪茗涛愁绪万端地躺在炕上,仔细想着摆在面前的路。这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在家老老实实地务农,一条是闯出去挣钱。而这两条路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若要务农,很明显就要守穷,若要出去学魏新明挣钱,凭他大的脾气也难以实现。
难啊!什么叫做初涉人生,什么叫做好事多磨,只有倪茗涛这会体会得最为深刻。他何尝不想着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些呢?但要过得好,就必须出去,他坚信这是最好的出路。可他大如何才能同意呢?
倪茗涛想着攻克他大的法子,心里渐有些焦急之意。就在焦急万分中,一个念头突然跳入了倪茗涛的脑海,他便紧抓住这一念头,为自己设想着干一番事业的宏伟计划。而倪茗涛的计划究竟如何,能否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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