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鬼话平仄往来,富贵相声一场。周景的房间里阴寒沾霜,杜鹃窗花纸冰冰脆凉,破烂衣帽的矮子小鬼举着白帆轻声问:“你听得明白?”
高个鬼半俯身子,背贴着墙顶,扭头瞟了一眼隔壁:“废话!”
“我去看看,你守好千户。”
高个鬼拦住:“别吓到史公子。”
“怎么会呢?”
说着摇起白帆隐去色身,短腿走到墙根前,竖起耳朵贴墙细听,又翻手空撩帘,抬脚假跃槛,装模作样穿墙而过,进了史若徊的房间。左右望望,四壁清凉,中间铺了一张矮桌,刚刚抹到自己头顶,上面茶具清凉,压着着几叶章文。史若徊站在不远的窗前,手里攥着方绢,心神迷惘,顾盼柔情。矮鬼心中暗想: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读书……定是在等好事。嘿嘿,到不如便宜便宜我。”
贪心充涨胆子,丢去鬼差本分,左手抱住白帆,右手捏指举过头顶,瞄着史若徊的耳朵,隔空一弹,“嗖吱吱——”捏出一道风烟,却绕绕转转,歪打在史若徊肩上,又滑落在手上,刚好缠住方绢。矮鬼见了,摇头愁道:
“哎呦,如果总打不中,就没得玩了……”
史若徊的手被风烟一牵,冰冰麻麻,以为是果子,回头却空空荡荡,又在屋中寻了一遍,傻呆呆回在窗前,心里嘀咕:
“果子?”手中的方绢叠腾不止:“奇怪……”
又探出头望望窗外,灯月歌酒,寻常模样。再拿起方绢借月近看,矮鬼盯在一旁,心中暗喜,摇起白帆:“哈哈,近些,再近些。”
史若徊刚将方绢贴到眼前,风烟便粘到七窍的流息,“吱呼呼”跃跃欲试。史若徊那明白这个?只是闻到一股刺鼻气味,便自觉地止呼吸,谁知那风烟自觉往鼻子里窜,寒气激得鼻腔酸痒:
“啊、啊、啊——”一阵喷嚏劲不过脑地涌上来,顺手要用方绢捂,却想到是果子的东西,这还了得?一松手,眼前一黑,身子锄地似的:“——嚏!啊嚏!啊!嚏!”
方绢“柔——”地落出窗外。史若徊抬头跟着一望,果子给的东西可不能丢!慌慌从屋里披了件外衣,蹦跳着下楼追去。矮鬼见史若徊没着道,急得跳起来,紧跟在后面,出了客栈。小街上小灯小桌,才子们一个个且醉浅诗不亦乐乎:
“哎哎,那不是史同学吗,快过来,歌酒划拳。”
“急急忙忙的衣服都来不及整,是被赶出来了吧。”
“哈哈哈哈。”
方绢刚好落在这伙桌上,史若徊紧盯着闯进圈里,刚要去捡,小鬼暗道:“这里人太多,带你到偏僻处……”
指着方绢一弹,“吃”又捏出一道风烟,卷起方绢往远吹去。史若徊见了,也顾不得招呼他的同学,点了个头便追去。
“哎哎,怎么跑了?”
“捡绢子呐!哈哈哈哈。”
矮鬼一路引着史若徊,到了一处黑漆漆的屋墙外才让方绢落地,史若徊跟着赶上,刚俯身去捡。矮鬼总算等到机会,脸阴阴一沉,现出绿光,短胳膊抱住白帆,左右翻摇,素布抖动,腾叠出声,又朝前抛怀丢去:
“噗腾腾,噗腾腾……”
史若徊只听身后叠起怪音,腾叠越近,越近越急“噗腾腾、噗腾腾!”拨紧心弦。想看看,俯身却不方便回头,单手刚捡起方绢,脚下一阵狂风无端而起,冷冰冰从身后抱住自己,股股缠进口鼻,上气吐不出,下气又冻进来:
“唔唔、唔……”
挣持了没一会,断去知觉。矮鬼见白帆压着史若徊没了动静,便哼起小曲走近:
“桨桨魂儿,桨桨魂儿,漂到何处去?”
举起白帆,史若徊的魂魄挂在上面,昏昏迷迷,肉身倒在地上,已没了呼吸。又将帆立在肩上,抬空一顶:
“黄泉路儿,黄泉路儿,比肩一起行。”
将白帆高高掷在空中,恰好落在墙头,指月而立。矮鬼抬头眯眼,看看帆中的若魂,开心地歪了嘴:“小书生,等我成了好事,便来救你。”
说罢,跳进史若徊的肉身,七孔通气连觉,十指相位接心,矮鬼顿觉魂肢一沉,口中发麻,挣挣扎扎,抖牙颤唇:“哎呦、呦,好重、啊好重、啊……久没肉、身,用舌、头说话还真、是费力。”
顿了顿手指,熟悉血脉,闭着眼睛爬起身:“要问这肉身有什么好呢?”
扭了几下腰身,称了称筋骨,双手往脸上一盖,手指推开眼睑,露出眼睛,死直无光,不能转目,也不能眨眼:“就为了享受那甜酸滋味美,冷热快活香啊。”
矮鬼借了史若徊的肉身,顺手将方娟收在怀衣里。僵面扯笑,举头高照,凡夫肉眼已看不到挂魂的白帆,只是空空一个墙头,又扭头照照四周,见墙对面有一家门户,门边摆着两瓮大水缸。矮鬼走过去细照,门头挂了两只旧纸灯笼,暗暗烛光垂照着一副对联,红纸黑字的横批夹在中间,写到:
“春满人间。”
矮鬼摇头卷舌,结结巴巴念了三遍,记在心中,又“啪啪啪”整好衣服,“咚咚咚”夺步回赶,刚到客栈门下,便被那几个歌酒的同学缠住:
“史同学,绢子捡回来了?”
矮鬼死眼圆照,揉揉胸口:“捡、捡、捡回来了!”
“急得上去干嘛?来喝一杯吧。”话没落,一桌人围住矮鬼,又拉又扯拽到桌前。矮鬼推辞:
“不、不、不行……”指了指楼上:“等、等、等人!”
“嗨,你就在下面等,这人来了,我们也就放你去。”旁边的书生提了一壶烧酒,粘过来:“你闻闻,香不香?”
矮鬼凑过鼻子,酒香瑰浓,美得不得了,心中赞叹:“哎呀呀,用鼻子闻,就是不一样!”
赶忙接下酒壶,往喉咙里一倒,“咕噜噜”舌缠嗓跳,倾下半壶,麻辣滋味顿时炸遍全身,矮鬼久别了这般享受,不觉浮出暖暖笑容,得体自然,舒服地喊出声来:“啊——爽啊!真爽啊!”
对面的书生见史若徊如此欢畅,来了兴致:“大家一起陪你!”
话说到一半,满桌才子举起酒壶,“咕噜噜咕噜噜”好不友谊。矮鬼跟着又将半壶暖酒下肚,那烧刀子的滋味还未来得及酝酿,便涌上来:
“呜!享受啊!享受!”
眨巴眨巴右眼睛,随手将壶丢在地上,本就觉得身子沉,这下猛劲冲上来,身子又暖又舒服,腹中像怀了折腾的娃娃,矮鬼只能捂着肚子,跟着摇晃,心里却明白,本是暗里低估,却嚼舌咕噜地说了出来: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一会还有好戏唱呐,哈哈哈哈……”
大伙一听,连忙起哄:“听听,听听!还要喝,还要喝,哈哈哈哈。”
“若徊兄海量啊,海量啊!”
“快快!”
矮鬼心想谁要喝了?正要拒绝,只苦找不到肉舌,回身刚想跑,又被众伙拿住,按在桌上,几通暖酒伺候,便醉了魂魄,再想离开肉身,已是暖泥中的癞蛤蟆,又舒服又蹬不开腿:
“呜呜,这下惨了……”
就觉得身子越来越暖和,胫骨麻软,不觉昏昏而去。
时盼黎明,日待东升。
白脸妇人骑着高马扬宣开路,后面六七只夜叉扛着一顶白花无篷大轿,左颠右摇,轿两边各有红衣举灯,照路警醒。轿中斜卧一位鬼千护,纸白悬腰剑,扎金酒葫芦,正是周景,流连忘返燕游冠,披麻戴孝青绫甲,相貌堂堂:
飞星射雪凝落目,眉宇秋深似语还。
纸墨悬涯惊勒马,不敢渊中跃龙升。
这队人马风尘仆仆,踏空街游穿窗过墙,正是送鬼千户还魂。轿子进了房间,白脸妇人跳马落轿,却被看守睡身的高个鬼慌慌拦住,跪在轿前:
“千护,不好了!”
周景从轿上坐起:“什么事?”
高个鬼呀呀语语,将昨夜听到的话讲了个清楚:“啊帆去探,没一会,就听史公子慌慌忙忙下楼喝酒去了,啊帆现在还没回来。”
周景望望窗外,日光将露:“史若徊现在在哪?”
“就醉在外面的桌子上。”
白脸妇人听在一旁,吓得紧紧攥着纸篓,生怕查出暗箱科举的事情。周景点点头,知道史若徊不是沾酒的人,便与白脸妇人道:“含笑,你去看看我那同学。”
“是。”
含笑领命,摇身化风,冥纸留絮,转眼到了楼外,满街才子乒乓醉,不时酒话邀月歌。又在桌子下面找到史若徊,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瞪得浑圆,半张嘴闭着咬牙切齿,半张嘴开闸透风漏酒,吸吸溜溜呼呼哈哈鼾声入梦。含笑一眼便知,心中暗喜:
“真大的胆子……居然能醉成这样,到了千户面前,看你怎么交代?”
扭身化作一道乱风,卷起史若徊的醉身落在周景轿前:“千户,我把史公子带来了……”
“怎么回事?”
“啊帆借了他的身。”
“什么?”周景跳下轿,提葫芦压剑俯身再看,顿时气炸青筋:“混帐!把他给我抽出来!”
含笑接令,篓中抽出一根签条,照着地上的史若徊,扬袖生风,“啪啪啪”劈在身上,却似波澜搅月,道道割在魂中,不伤肉身。一下子便把迷醉在暖泥里的癞蛤蟆疼惊醒来,又被抽得反转腾挪跳出肉身,鬼哭叠嚎:
“啊!啊——啊!呜呜呜……”
含笑收了签条。阿帆忍着痛苦,知道是千户到了,忙爬身跪在地上:“呜呜呜呜……千户饶命,千户饶命。”
“你好大的鬼胆!”
“千户饶命,小的去史公子房中看看,见没有什么异样,便一时糊涂,借了公子的肉身,贪酒去了,没想他的那些同学……”
“还狡辩!”
“呜呜呜,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我那同学的魂魄呢?”
“在客栈外不远的屋墙上,小的用鬼帆罩着他的魂魄,太阳晒不伤。”
“含笑。”
白脸妇人:“在!”
“冥法处置!”
“是!”含笑闻令,抬脚将啊帆踢倒在地,又勾腕绕签,“唰!唰!”两声冥血荧光,溅洒一地,切下啊帆的一双鬼手,落土成灰。啊帆顿是痛不欲生,翻滚腾挪,将两只断胳膊蜷缩在怀里,捂着血口子:
“啊——啊!呜呜呜呜……”
周景又道:“押着他去将史若徊的魂魄取回来。”
“遵命。”
白脸妇人篓中摘出两张冥纸,扔在地上。阿帆见了,生忍苦痛挪爬过去,用嘴沾了鬼唾,又颤颤抖抖贴在血口子上,顿时止住巨痛,鬼眼影影错错望着自己的断胳膊,心中恐惊满怖。含笑上前,落签抵住啊帆的短脖子,挟他化风而去。周景无奈摇摇头,一挥袖子,招去夜叉红衣花轿,叹气走到床前,躺进自己的睡身,三魂坠骨,七魄锁窍,了还人世。
旭日初明。
周景起身,调舒筋骨,齐整衣冠,阴阳眼一转,见锦衣的高个鬼俯身站在一旁吓得直哆嗦,便笑:
“髙旗,断胳膊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虽不是自己,看了也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你那么久远……我这刚上任的都习惯了,你为何还这样?”
“大人不知,久远才怕。”
周景摇摇头,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等一会史若徊还了魂,你亲自把啊帆的伤口撕开,让你习惯习惯。”
髙旗鬼听得惊慌失措,赶忙跪在地上:“小的不敢冲撞大人,大人,还是饶了小的吧。”
周景听着便笑了:“呜哈哈哈哈,小鬼可爱小鬼可爱。”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