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那天是个阴天,天色灰暗。十王府里的香火鼎盛地冒着烟,袅袅娜娜升上天空,像极了一副画风松散的水墨画。
尚心听太监宣读完太后的懿旨,俯下身去扣头谢恩。太监声音尖细,捏着嗓子说车马已经在府外备好,让尚心即刻返家。
她们的东西一应都是十王府里的供给,来前一样东西都带不进来,走时自然一样东西也不能带走。但徐皇贵妃之前曾有赏赐,纵然尚心已经不再是“宁王妃”,那些东西总不至于再收回去,她同方嬷嬷一道回自己住的院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将五个赤红描金的胭脂盒收到了小包袱里。
临走时,梓歌红着眼圈给方嬷嬷塞了两个银角子,“嬷嬷,我们好歹姊妹一场,您让我们再说些体己话吧,否则今后就难见着了。”
方嬷嬷这几日对梓歌很是另眼相看,自从前两日进宫回话后,她便知道尚心大势已去,褫了婚旨是势在必行的。如若是尚心来求,或许还要说道说道,但是梓歌的话,又有银子打点,方嬷嬷乐得做顺水人情。嘴甜懂礼又知分寸的女孩子,谁不爱呢。至少比起尚心来,梓歌更得方嬷嬷的心。
眼瞅着方嬷嬷将门扇轻轻掩上,梓歌看着一脸平静的尚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你些什么好,放着宁王妃你不做,如今被称为尚家小姐,很高兴么?旁人不知道,我却是知情的。你这实心眼子就想着丰王一个了,倘若你对宁王有半点上心,今日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就算宫里有人饶不得你,可有宁王撑腰,你还能怕谁。熬过三两年,宁王一就藩,苦日子不久熬出头了。可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姐姐,我横竖和皇家无缘,你就别担心我了。我回去了,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也是自在事。”尚心心事已了,一身轻松,将胳膊上的小包袱往肩膀上一撸,抬手抓过了梓歌的手,“倒是姐姐,之前和高氏斗得太厉害了,往后我不在,姐姐一个人要小心些。”
其实有她没她一个样儿,后宅女子斗法的事她一点忙都帮不上。之前全是梓歌大刀阔斧仗着她的名头打压高氏,虽然都没过门,但地位已经高低立现。可那时她还是宁王妃,纵然十王府里谣言菲菲,可一日有婚旨,旁人一日动她不得。梓歌仗她的势逞威风,她给兜着,自然一切太平。如今她离开了,梓歌树敌却没人撑腰,尚心便有些担忧。
“你不用担心我,我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么?”梓歌打了个眼风,“没了你,我就去哄方嬷嬷。横竖能在这后宅挺腰子的就这么几个,肃王妃比高氏还不如,所以有方嬷嬷在,我也不至于怎样。”
尚心直了直眼,倒是没料着梓歌肯去讨好方嬷嬷,“姐姐深谋远虑,尚心佩服。”
“你不用酸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当这世上有几个像你这样不思上进的。你以为回家去能嫁得好么?要是之前放出去的那些良家女,兴许还有好前程。可你是被褫了婚旨的,没听那懿旨上将你贬得一文不值么,什么纵口舌之过,逆德逆行。你落个这样的名声回去,别说婚事艰难,为人也艰难。你就愿意受人挤兑?”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就知道跟我贫。”梓歌作势敲了她头上一记,但说笑过后,眼圈又开始转红,“你回家去要是过得不好,想法子给我带个信儿。我要是从十王府归家了,你就托人去集贤胡同,打听蔡家就找着了。我爹虽然也没什么能耐,但好在他还算疼我。我想着法也能帮一帮你。”
所谓的患难见真情,她都已经无权无势了,仍旧肯惦记她,不得不让人心暖。尚心很少落泪,宫里哭了一回,这回是第二回。她强忍着,可是越想越觉得心中委屈,那委屈是不能言说的,不能烘暖的,否则泛滥开来便势不可挡。
她摸着脸颊上的泪珠子,对梓歌挤出笑模样来,“宁王脾气古怪,说风便是雨,但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姐姐以后和他相处,多顺着他,若能晋位,一定要抓牢机会。”
“我省得的。”
两个人又哭了一会儿,方嬷嬷来敲门,说是肃王妃和高氏来为她送行。
高氏是个细眉细眼瞧上去很是温顺听话的人,如果没有梓歌,尚心觉得和高氏应该也能合得来。但梓歌就是瞧高氏不顺眼,觉得她扮可怜装柔弱,戳在眼睛里尽是缺点。高氏被梓歌打压得抬不起头,转而便投向了肃王妃的怀抱。
说起肃王妃,合该着肃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肃王妃也是个闷嘴葫芦。因宁王这边指了三人,而肃王只指了一人,所以一开始肃王妃很受冷落。但高氏自从明白尚心这里是个针插不进的地方后,出于惺惺相惜的作用,和肃王妃倒是越来越谈得来。四人一起授课的时候,两两分组倒也太平。
但一个是闷嘴葫芦,一个是见了梓歌就不敢出大气的,两个人虽然结伴来送别,却也只是说了些“一切保重”“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之类的客套话。
不过好歹有她们,尚心离开十王府的时候没有显得太悲戚。
马车停在二门外的夹道,天仍旧灰扑扑的,但天空已经很大。登车离开,车轱辘在地面上轧出清浅的痕迹,送行的人走出两步,那痕迹就消失无踪了。
尚心坐在马车里,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一切都过去了,半月光景只是迤逦梦一场,现今梦醒了,什么皇宫遴选,什么王妃侍妾,什么珍珑棋局,什么真心假意,都是过眼云烟了。她从这些繁华中脱身而出,往后布衣生活,安得自在。只是梦一场也要有代价,小包袱里装着她往后五年的性命,是好是歹,听天由命得了。
马车驶出一截子,外面喧嚣声起,应该是已经上了大街。尚心长这么大,只出过两次门。一次是九岁的时候去庙里给母亲上香,一次是宫里选秀。她听着外面吆喝声不断,总是纳闷喊得是什么,偷偷掀起车窗帘子想朝外张望一眼。但这一眼却让她发现车旁随行的人不是十王府的家丁,而是宁王。
四目相对,刹那百感交集。
朱奕泽一身石青家常袍子,腰上勒着玉带,头上束鸦青头带,虽然是普通人打扮,但眉眼俊朗,身姿挺拔,即便作这文人打扮,仍旧掩不住身上的贵气。
他一路从十王府跟着马车行进,并不求她能发现,只希望能最后送她一程。只是瞧着她隐忍愧疚之色,心下又痛苦难过起来,背过脸去不瞧她,步子也渐渐慢下来。他求得如今局面,很是不易,逼得太后懿旨,也只为能让她好生活着。他想他该放手让她走,只是舍不得。
尚心见他慢下步子,只以为他不再跟着了,顿了半晌,慢慢将帘子撂了下来。可不等回神,马车前头猛地一沉,待再次行驶起来,朱奕泽已经坐进了马车里。
尚心倒是没感觉到什么意外。
“终于瞧见你不怕我了。”朱奕泽坐在门口位置,双手搭在膝头,脸上分外落寞,“这样也算是因祸得福。”之前见面,她总以为他要害她,对他战战兢兢带着防备,眉眼冷,口气也冷,恨不能隔开他八丈远。现在真相大白,她终于也对他露出了柔顺的一面。
“刚哭过了?”他瞧她不说话,又问道。
尚心抬眼望他,瞧他瘦得嘬了腮,脸庞愈发瘦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宁王进宫闹的那一出全是做戏,但能让人将这出戏都当真的瞧,也是下了功夫的,可却没想到他能把自己弄得这样憔悴。她哽了哽喉咙,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给他行了一礼,“民女能得今日自在,全仗王爷相助。民女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若我仍旧想要些报答呢?”朱奕泽吸了吸气,瞧着尚心无能为力的目光,心下又是一痛,“别忘了我,成吗?”
尚心此时方觉得,或许宁王对她是有些真感情的。从前她不信,因为从没和他接触过,不明白他哪里来的真心。梓歌说这是一见钟情,为什么许她对丰王一见钟情,就不许宁王对她一见钟情呢。她回头想想,觉得也是,但感情就是这样为难。你的真心就矢志不渝,旁人的真心就分文不值。你喜欢的就是好的,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好的。尚心从未觉得伤害过宁王,甚至认为他仍旧欠她,她徒剩的五年性命全都因为他。可抛开这固执的指责,就算没有他的丸药,她也是个被人惦记着的毒靶子,性命仍旧飘摇欲坠。
所以想通了,就对他生出了亏欠,因为她太过明白这种真心无人接受的感觉。
尚心从小包袱里取出那方黄玉玉佩,见宁王骤然僵直了身子,只是笑笑,俯身过去轻手将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王爷对民女的恩情,民女记着呢。可王爷的真心民女不能承接,因为民女没有办法以同等的真心回报。民女留着您的真心也是辜负,所以王爷还是将真心收回,然后忘了我吧。”
朱奕泽看着腰间重新坠上的玉佩,生硬地别过脸,“你真是个凉薄的女子。”
尚心不置可否。其实她很盼着自己是个凉薄的人,这样心中没有挂念,就能得自在。
但显然她做不到。
“我肯放你走,只因我能力不足,不能护你。我总以为自己轰轰烈烈,实际上都是自以为是的假象。我能为你做的已经都做了,落得今日局面,是好是坏也没有办法。你回家去若是受人冷眼挤兑,或是婚、婚事上有什么闲言碎语,派人来找我,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尚心听着这想同担忧的话,不由想起了梓歌。
“皇上指给您的侍妾中有一位蔡氏,名梓歌,对我很是看顾,我出府时也这样嘱咐过我。王爷,她为人爱逞强,却是刀子嘴豆腐心,求王爷今后对她多看顾些。”
朱奕泽看了她一眼,想她最后对他说的话却只是在托付别的女人,可见她对他确是没有什么感情。而且现在想来,为何给肃王只指了一位王妃,给他却指了一位王妃两位侍妾呢?是希望他的心思能够分散在别人的身上,好让她空窗寂寥,就可以有机可乘了么?抑或是惩治他,让他自顾不暇,而她对他的感情也会逐渐冷却。
呵,这手段,这计谋。他与之相比,真是天真幼稚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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