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尔●洛夫斯基朝双手掌心呵了一口气,一团白蒙蒙的烟雾随即从掌中喷出,借着体温暂时温暖这对暴露在冷空气中的双手,这双没血色的手,指骨粗凸,手背爬满一条条青蓝色的血管,基尔的鹿皮手套仍放在书桌上,他刚才走到门口时没有把它戴上,反正这种刺骨的冷空气他早已习惯了,况且现在已是二月,气温已开始上升,日光一天天的多起来,对他来说,简直是春回大地了。
面对外面冰封千里的世界,北冰洋上白皑皑的冰山,他不禁又想起遥远的国土,不知道那边的战事怎样,屈指一算,他在这里到底待了多久了?八个月零八天。他记得清清楚楚,口袋里放着一枚家传的袋表,发条上满后,两支指针会走,他每天在算着时间,自己离开了家园到底多久了。
此时,冰冷的门口忽然簌簌的落下了一阵碎雪,几点碎雪弹到他的靴子上,他皱了一下眉头,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已落在门口,挡着唯一的光线。
那人还未站定脚步,基尔●洛夫斯基已走上前问:“情形怎样?”
对方把头上的连身衣的毛绒帽翻了下来,抖下一身雪花,擦了一下额头,他是半秃头,头上剩下的头发不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伏特加酒瓶,朝嘴里灌了一口,擦净唇边的酒迹,才慢条斯理的说:“还在相持不下。”然后顿了一顿说:“战事拖得越长,对我们越有利。”
这人身型比基尔●洛夫斯基高出一个头,疏落的黄发贴着后脑,一张肿胀难分的脸有点通红,眼睛大得像虎眼,令人不敢直视。
基尔●洛夫斯基瞧了对方军服上的名字徽章“苏克洛夫”一眼,他们是擅长打持久战的民族,冰天雪地的气候,练就了他们坚忍的耐力。
“安德烈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基尔●洛夫斯基随口问道,他以为那个小伙子会和尼古拉一同回来,尼古拉●苏克洛夫是安德烈的长官,他们两个奉命和他在一起,美其名是保护他,但他心里老觉得他们是在监视自己。
尼古拉说话时脸孔僵硬,嘴角好像也没有动几下:“今天有点暖和,他想在外面待久一点,看看会不会猎到大一点的海豹。”
基尔●洛夫斯基皱了一下眉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连串血淋淋的影像,想起安德烈拿着大棒杀得兴起的脸,他胃里感到一阵恶心。
尼古拉似乎看得出他心底里的厌恶,眼神流露一点不屑,又再从怀里取出酒瓶喝了一口,然后拍了一下基尔●洛夫斯基的肩膊:“幸好我们有足够的物资,不过你也不想天天吃鲑鱼罐头的,对不对?”
基尔●洛夫斯基体型比较纤瘦,被尼古拉这样一拍,整个人也震动了几下,他耸了耸肩说:“我要回去工作。”这是最好的借口,也很凑效,每次他们有什么争执,只要他一说这句话,尼古拉和安德烈就会闭嘴,让他回去工作桌,不再打扰他。
尼古拉脸上没有表情,转过身去,他巨大的身躯又再挡在门口,脸朝外看,基尔●洛夫斯基仿佛听到他又喝了一口伏特加的声音。
基尔●洛夫斯基搓了一下手掌,转身离开,他的工作室就在尽头左边的房间,那是最温暖和安静的地方,他的皮靴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敲起“戟戟”的声音,他走到一扇铁门前,门前的金属牌刻着他的姓氏“洛夫斯基”,他轻轻推开铁门走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六个小时后,一只大手拍在铁门上:“吃饭了。”
隔了一会,铁门才从里面打开,基尔●洛夫斯基的半边脸在门后出现,显然他不想把门完全打开,站在门外的安德烈搓了搓鼻子,随手把一个金属托盘交给他。
基尔●洛夫斯基瞄了盘上烤得焦黑的肉,应该是安德烈抓的海豹割下来的肉,因为气味有点不一样,有一种接近死亡的味道,和那些干巴巴的罐头鱼肉相差很远,焦肉旁边还有一团黑麻麻的豆,上面的油泛着光,看着那些豆,他的胃口早掉了大半,但仍礼貌的说了声“谢谢”。
安德烈高挺的鼻子闻了一闻,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门后瞧了一眼,跟着很快被基尔●洛夫斯基的目光挡了回去,门也迅速的关上了,他没趣的走开,走到走廊的尽处才碰到尼古拉,尼古拉的大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真的会成功造出来吗?”安德烈神情有点怀疑。
“如果连他也造不出来,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会造得出来了。”尼古拉的回应出乎安德烈想像的快和肯定,他平时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的。
安德烈仍是有点忧虑:“春天一来,我们的优势就没有了,我怕大家撑不下去。”
尼古拉吸了一口气,目光放在远方:“只要拖到下一个冬天,我们就一定可以反败为胜。”
安德烈听到“下一个冬天”,心情骤然低落,即是说,他还要在这冰封的北极待半年,冰天雪地他反倒不怕,他只是不喜欢那种暗无天日的极夜,心情会变得特别低落,得要杀几条海豹才能平衡一下。
铁门后的基尔●洛夫斯基正叼着一块海豹肉,肉的鲜味很强烈,一下子激起了他胃液的翻动,他再咬了几口,但是一想到案头的工作,他把肉放回盘子里,推到一边去,然后又再埋头计算,他答应过他们,一定会成功的。
倚在大门口的安德烈吹着口哨,左手熟细地旋动着一把军刀,刀刃在日光中反射着一道道的白光,一下一下的划在金属的墙壁上,他的目光投在无尽的远方,天地被两种颜色区分开,上面是蓝,下面是白,远远近近都是大大小小的冰山,他从来没有数过,到底要翻越多少座冰山才会跨过彼岸,这实际的距离令他有点不知所措,也令他很失落,他的距离槪念只是一堆数字,从那边的国土到这边来是多少多少公里,但实际上是怎样的一段距离,他到现在也很模糊,总之是一个看不见尽头的距离。
“的的……达达……”
通讯器呼叫声在不远处响起,终于有人回复他的呼唤了﹗安德烈把军刀收起,走进一个半掩门的小房间,那里是通讯室,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要比其他人小很多,但是却举足轻重,没有他和他的工具,其余两个人就会与世隔绝。
细小狭窄的房间内布满电线,星罗棋布,只有安德烈可以看得懂,他坐了下来,把桌上的通话器耳筒戴在头上,然后左手在案上的一块铁板上轻轻敲动,长短不一,有轻有重,像指挥家在挥动指挥棒。
耳筒传来一阵阵沙沙的杂乱声,安德烈皱了一下眉头,今天的天气良好,电波收发应该会更顺利,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选在这天才发出讯号。
安德烈把耳筒的松紧度调节一下,重新戴在头上,左手仍不住在案上敲动,这是通讯的摩斯密码,要先肯定对方是谁,这密码只有他和尼古拉知道,不过他有权在未得尼古拉的同意下改动密码。
耳筒传来一阵阵沙沙声,中间还夹杂一段段人声,安德烈听得很仔细,敲在案上的左手停在半空僵止不动,听到最后,他把耳筒扔在桌上,脸色难看,嘴里喃喃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跌跌碰碰的走到房门口,右手无力的扶着门边,双脚在抖个不停,几乎掉在地上。
一只巨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几乎把他吓个半死﹗
“安德烈,有什么消息?”尼古拉浓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安德烈脸色惨白的转过头来,对着尼古拉苦笑,其实他想哭,但不知为何,脸上肌肉却不听指挥,变成了一副想笑又笑不出的滑稽样子。
“啪”一下巨响,尼古拉给了安德烈一个耳光:“说﹗什么事?”
安德烈的脸部神经可能被打坏了,嘴角不受控的向上掀动,不自然的扭曲,像微笑一样:“完了……完了……”一只眼离奇的落下一滴眼泪。
尼古拉听得伸出巨手捏着他的下巴,作势要把它捏碎一样的说:“给我闭嘴﹗”安德烈嘴里流出不知是汗水还是口水,喉头咕咕的响,尼古拉根本不理他,一手把他扔在地上,径自拿起桌上的耳筒。
耳筒仍然传来一阵沙沙声。
尼古拉载上耳筒,朝着通话器威严的说:“我是亚历山大号潜艇船长尼古拉●苏克洛夫将军。”
耳筒里仍是一片沙沙声。
过了一会,尼古拉冷静的把耳筒放回桌上,眼睛忽然睁得老大,像一只睡醒的老虎,瞪了门口一眼,然后迅速把房门关上。
“不要﹗”房门快将关上时,只响起一句话。
此时,在另一房间的基尔●洛夫斯基正聚精会神的计算着一条方程式,房外发生什么事,他根本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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