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老师如果很久地用一种幽幽冷漠的眼神看着你，那基本意味着你已经死定了。你可以认为阿辉胡说八道，但当时确实是这个样子。学生和老师有时候有点像买方和卖方，有时候连这样的关系都不如。
阿辉就被朱学武那样幽幽地看过，那种眼神阿辉至今不忘，也至今没有其他人那样看过阿辉，真是不知道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朱学武那双展现出来的窗户肯定比窗户本身要恐怖得多，对学生来说那就是一种精神摧残，就算让汉尼.莱克特(Hannibal.Lecter)医生来看，估计也会归于精神虐待之类。可惜，当朱学武扬起那双揉得鲜红的眼睛叫他下去的时候，心理尚处幼稚状态的阿辉没有丝毫感觉到什么奇怪，他没有想到那意味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他还庆幸着认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呢。
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恐怖多雾的早晨，让我赶快把那段伤心的压轴戏唱完！
那天一大早阿辉木木地在那里发呆发寒，心里因为没有做好作业很紧张很害怕，这样的经历在那个年代很常见很普通。当然他也把书本放面前读着，表面上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他读得一点也不专心，真像俗语所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阿辉右边是郑晓星，她倒是哇哇哇地读个不停，大概知道阿辉作业没做好心情不好，她也没有怎么搭理阿辉。
阿辉左面一桌是左春霞和杨卫德，这两个人今天出奇地没心没肺，一直在闹，先是嘻嘻哈哈，接着你推我搡的，严重影响周围人读书，但偏偏这两个人都是班上成绩好的班干，一个语文课代表，一个英语课代表，而且各自还都身兼数职，职大权大，没人敢说他们，最后杨卫德居然把左春霞推到阿辉这边来了，而且两个人好像唱二人转一样没完没了，一推再推，直接干扰到阿辉发呆。要是平时阿辉根本不会说什么，相反他说不定还会加入进去维持平衡乱起哄，一般阿辉的原则就是能忍则忍，就是人不烦我我不烦人，但是今天的阿辉有点转不过弯来，再加上杨卫德之前查英语作业时确实给阿辉小鞋穿过，他不自然地面上就有了厌恶之色，对他们极难容忍下去。
“好啦！一大早推什么推啊！”阿辉大声制止这对男女放肆下去。
杨卫德是英语显贵，英语方面权势熏天，左春霞是班上的权贵，是学习委员还是语文课代表，虽是女生但性格也属孙二娘之流的梁山好汉，这两人对于阿辉的制止可谓熟视无睹，只是稍微愣了愣，安静了一会接着两个人又接茬往下闹，推搡起来。阿辉看着这两个人无法无天在胡闹，脸不由一阵青一阵白。
对于左春霞，阿辉是喜欢的，他经常抄写她的语文笔记，他喜欢她笔记本上那股淡淡的幽香，阿辉始终相信，能够和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坐一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相信谁都不会拒绝；对于杨卫德，阿辉是既厌又畏，因为他的狐假虎威耀武扬威，那都是叫人厌恶憎恨的，但那时的杨卫德已经很大了，起码比阿辉大，他有胡子了，对于阿辉来讲有胡子就是接近成年人了，他根本没有胡子，他的战斗力根本不如人家，所以阿辉不怎么敢和他发生冲突。但这对男女闹一起凑一起阿辉的心理上是酸酸的，对杨卫德不单单是厌恶还隐隐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嫉妒，对左春霞不单单是以往的喜欢还隐隐有一种愤怒，几种杂糅的情绪混在一起让他昏了头。
阿辉觉得应该骂一骂这二人，不骂不行，骂是一定要，是必须地，所以等到他看见杨卫德再把左春霞推过来的时候，阿辉手一推一下把左春霞也用力顶了回去，并且骂了一句：“你们简直就是一对狗男女！”
阿辉的劲比较大，左春霞没有注意，杨卫德也没有做好准备，两个人像芦苇一样都荡在一边撞在一起，等两人坐直了后，杨卫德睁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阿辉其实那时候有些后悔，这样的话说出来丢份，不像平日里的他说的话，他感觉到这样子明显有点失态，但他仍是一字字重复道：“我说你们是一对狗男女！”
什么叫狗男女，阿辉那时候其实并不了解，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到出处，百度上搜不到，只是私下觉得乱搞的男女都是狗男女，这是个贬义词，绝对是，并且阿辉很少用这些词语骂人，因为阿辉觉得言语上的伤害有胜于棍棒加身，是没有道德的，除了那一次。
当然，那一次也同样是没有道德的。
杨卫德是不好惹的，这个班上没有人惹他，一个原因是他是班干部是英语代表，不过这还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个头大，年纪大，当大家还没有胡子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个视觉上的冲击对于初一的学生是很有杀伤力的。但是很可惜，阿辉惹了他。老实讲，阿辉和杨卫德也没有太大的梁子，即使杨卫德报告了英语老师阿辉作业没有做好，罚抄没抄好，阿辉也不怎么怪他，因为他确实没有做好，可是今天他的言语无疑触痛了杨卫德。杨卫德愤怒了，他站起来，手绕过左春霞来拉扯阿辉。阿辉巧妙地避开了，同时阿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犯了一个很荒唐的错误，而且还无法弥补。
杨卫德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更何况是当着女生的面在骂他，他睁大的眼中有一种凶狠的红色，似乎不揍一顿阿辉他就不姓杨似的。阿辉有点怕，阿辉倒不是怕揍，只是当众打架在那时候的中学有点过于恐怖，起码阿辉认为有点过，本来就没什么。阿辉不想让这件事和他有什么联系。
阿辉那时候是乖学生，是普通的中学生，从来不和谁红脸，这种状况阿辉不想打破，也不愿因为任何事情打破。其实这样的心理很简单，咱就是平头百姓，为什么要打打杀杀啊？可惜杨卫德是不会给阿辉一个解释的机会的，阿辉也无法解释，难道和人家说：我刚才因为嫉妒你和我喜欢的左春霞乱搞昏了头，说错了话了。即使这样说也没有人信。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被逼到极点，我想许多歹徒之所以从小坏蛋升级到歹徒就是这般出笼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做而乱做，这既愚蠢又悲哀，又是极恐怖的。就像《道德经》里面说的那样：“不知常，妄作，凶。”
班上因为阿辉这边的动静比较大，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放下书本关注起来，有的同学是看热闹，有的同学是担心阿辉，有的同学在发愣。阿辉这个时候没空看大家，因为杨卫德已经绕过周红霞来到他的面前。阿辉不想打架，他的心里面很恐慌，毕竟打架这玩意不好玩，再说他早读课打架肯定是找死，叫班主任发现了光口水都能够淹死他！
所以他立马明白他做错了，另外，当他看见左春霞眼中怨毒的目光时，阿辉的心里面有点痛，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麻木了。
杨卫德打架喜欢抓头发，那时候这是学生打架开场性的动作，几乎约定俗成了。阿辉虽然不想打架，但还不至于站在那里傻愣着，让人家来打，让杨卫德来抓，他下意识退了退，让开了杨卫德的一抓。
阿辉道：“你想干什么？”这句有点像女人看见**犯行凶的第一句问话，但绝对是善意的。
杨卫德的眼睛全是火花：“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阿辉心里有点怕，他虽然对杨卫德有些畏惧，但是他更怕的是班主任，怕的是众目睽睽的目光。阿辉那时候的心态有点古代暴君下面的士大夫的心态，爱惜羽毛却又不想惹事，可惜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杨卫德这个时候推他，他只有让。那时候的课桌是两个人共用一个课桌，阿辉一让把旁边人的桌子都移开了。杨卫德还想推，这个时候阿辉抓住了他的手。如果继续的话两个人真要打起来，阿辉肯定要吃亏。毕竟杨卫德是诚心打，阿辉是怕打，两者士气不一样，另外阿辉底气不足，怎么说是他不对，他首先骂人家的，还骂得那样难听，他是非正义的，是丑角。
一旁的郑晓星看情形不对，吓得愣了愣，为了避开城鱼之祸，她赶紧站起来往旁边避开。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大的喝声从教室门口传来：“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心里一荡，即便是早生出胡子来的杨卫德也吓了一跳，但是他马上面色和缓下来，因为说话的人正是英语老师朱学武，今天星期二，他来看早读课。
早读课主要针对语文和外语，所以早读课由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轮流看着，有时候班主任还会来，但是他们不一定来，有时候只是过来晃一下，不过那天朱学武来了，而且恰好看见这边在闹动静。阿辉看见朱学武五五分开的头发，一身黄色的夹克，手里拿着的前伸的教案，以及他阴森的眼镜，说实话，阿辉那时心胆俱丧！
他不应该在早读课惹事，那样的话班主任肯定要骂，如今惹了；他不应该在罚抄没有完成的情况下惹杨卫德，这样给了杨卫德一个把柄，如今也给了；他不应该罚抄没有抄，这样朱学武会发飙，如今确实没有抄；他不应该骂人骂得那么恶毒，哪知道已经骂了……
似乎能够犯的错误那天早上都犯了，唉，阿辉心里面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朱学武怎么处理，但是肯定对他没有什么好结果，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既然结局已经知晓，那就慢慢等吧，看吧，熬吧！
朱学武并没有先向阿辉发飙，他先问杨卫德怎么回事情，杨卫德主动交代了，朱学武听了面色一沉，让杨卫德回到座位上，接着便叫阿辉出去读书，还特别叫阿辉到教室东面墙角窗户那边读书。
阿辉只好出去，他拿本英语课本出去了，走出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今天外面的雾气很浓很密，他才体会到冬天露水的凉意，同时，他的心也是凉的。他的教室和初一（一）班的教室排一排，在一排的最西侧是间办公室，还好自己的初一（二）班教室排在最东侧靠着大操场，早晨操场上根本就没有人，雾气迷茫，不担心叫人看见，要不阿辉就会感觉到他的尊严被生生撕裂了。
阿辉的成绩在班上是中上，全校的名次也不会低于前六十，认识的同窗和伙伴太多，让人家看见他被朱学武赶出来，阿辉的心里还真觉得羞耻和屈辱。虽然是小孩子，但是那时候小孩子的荣誉感不是一般的强，也许只有小孩子的荣誉感才是那般的强，而且强得没有一丝功利味道。至于大人，现在的大人们还有荣誉感吗？
教室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开始传出来，很明显朱学武并不是很在意之前有什么波动，学生读好书才是最重要的，他居然也在读，至于他读什么阿辉到现在也不清楚。阿辉看着浓浓的白雾，感觉到大脑里面也是白茫茫的，不知道朱学武一会怎么折腾他呢，一股深深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阿辉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气温比教室里面低了许多，阿辉慢慢冷静下来，觉得今天自己确实不对，他倒没有什么内疚，因为他觉得仅仅骂杨卫德和左春霞两句并不是多大的事情，这两个人都不是太小气的人，如果他们都是斤斤计较的人阿辉倒不会骂了，他只是觉得他又一次在朱学武面前失了势头，仿佛得罪了他一样，毕竟有些老师是千万不能够得罪的。阿辉的心很乱，想要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的不可能，他忽然想起今天英语课上还要抽背英文段落，只好收拾起心神，慢慢打开书本开始读起来。不知道哪里的寒风吹拂着阿辉的脸，吹进他的脖颈里面，他佝偻的身躯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东面的墙角处传来了脚步声，阿辉的心抖了抖，他知道有人来了，听脚步声应该是朱学武来了。
东面的墙要转过来才看见阿辉，阿辉就立在教室东北角的窗户下，手里捧着英语书。
朱学武果然来了，他面无表情，还是那种冷漠的眼神对着阿辉。阿辉看着他的脸，觉得喉咙好像噎住了，竟无法继续读下去。
朱学武冷冷地看着阿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森森的目光仿佛从厚厚的眼镜片儿里面直射到阿辉的心上面。
阿辉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和整个口腔好像合成了一体，冻结了，什么都动不了，连嘴都难以打开，更别提说话了。那时候的学生怕老师怕成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的阿辉来讲，也是一种无奈。
阿辉只希望他的下一代不要出现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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