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重新将目光落回到照片上,照片虽已泛黄,但丝毫掩盖不住两张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脸膀所释放的光辉。
看着齐姨年轻时如花的笑容和垂于胸前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秋云平静的心湖又起涟漪……这时,她听见齐姨说话了:“三十年来,我还从未跟人谈起过我和我丈夫的事,可我今天有一种冲动,真想一吐为快。”
“说吧,齐姨。您以前不能说,是因为没有碰到可以倾诉的人,我很高兴,也很荣幸今天能成为这个人。”秋云的语气中充满鼓励,她相信齐姨需要一次倾吐,因为她的坚强,她的承受,恐怕已让她背负太多。
齐姨似乎很欣赏秋云毫不掩饰的坦白,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嫁给你杨云叔叔是我今生不二的选择。我和他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自从我们家搬到广州后,我俩就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作功课,一起玩耍。两家相距大概有三里的路程,念书的时候,每天早晨,他都在我家门口等我,风雨无阻。”
“都是他等您?有没有您等他的时候?”秋云露出羡慕的表情,她这样问,纯粹是想活跃一下交谈气氛,没想到却有收获。
“有,有过一次。就此一次,已让我终生难忘。那天早晨,我早早就准备好了,因为我要参加上午举行的朗诵比赛。可你杨叔叔偏偏在那天迟迟不来,我在焦急中等待,眼看上学就要迟到了。终于,他来了,似乎跑得很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也没有真正去听他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我就担心你会一直等我。’我一路上只顾着不停地埋怨,说他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根本就不关心我。等到了学校,我才明白,那个时候,连瞎子都明白:他双手将自己抱成一团,哆嗦着蹲在地上,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我当时就哭了,一边骂他傻瓜,一边奋力将他扶到校卫生站。可点滴刚一打上,这家伙就原形毕露,哆哆嗦嗦地说:‘大妹,你……你今天,要是……不拿第一,我……我这摆子……算白打了。’一时间叫人啼笑皆非,正给他用针的护士也被逗乐了。”
“您对这件事感触挺深吧?”秋云问道。
“是啊。每每想起他,我都忘不了这次经历。也就是在这件事后,我才学会试着去关心、理解别人。”
“也许我不该问,您和杨叔叔之间到底有着怎样不堪回首的经历?”
“没关系的,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既成的历史,它就是一个事实,不管你接不接受。说起我和你杨叔,自然离不开那段惊心动魄,让人心有余悸的疯狂岁月,倒真是一言难尽。这样跟你说吧……”伴随着最后一句话,齐姨双手微抬,门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她惟妙惟肖的身体语言便定格在阳光里。秋云看着齐姨,看着阳光,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和些许莫名的紧张。
齐姨将双手回放到膝盖上,说道:“我和杨云是1968年初结的婚,那年,差不多是他逼着我成婚的。”
“逼婚?杨叔怎么……”
“别误会,你杨叔完全是为了我好,至今想起来,那是一段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也算是苦海中的一叶甜舟吧。”齐姨说到这里,沉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个比喻是否贴切。秋云则露出了笑容:我明白。
齐姨接下来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凝重,她说:“我们结婚的前年,也就是1966年,“特殊时期”的风暴开始席卷全国。当初,我和你杨叔是怀着无产阶级革命的极大热情毅然投身到这股浪潮中去的。由于我俩都写得一手大字报,很快便成了当时远近闻名的“大作家”,也是红卫兵阵营的“核心”人物。但随着事态的发展,“特殊时期”的性质迅速发生着变化,红卫兵阵营插上了造反派的大旗。抄家泛滥,揪斗盛行,武斗成风,你杨叔叔对此非常反感,并努力想纠正造反派的过激行为,可非但没有一点成效,还立刻被反扣上“保守派”的帽子,差点被“专政”。我虽然也对“特殊时期”的本质产生了怀疑,却远远没有你杨叔那种强烈的危机感。我们开始产生分歧,有了争吵,到后来大有“阶级立场”对立之势。终于,在一个清风拂面的早晨,在一个桃花含笑的地方,你杨叔彻底跟我摊牌了:两个选择,第一,立即结婚;第二,一刀两断,“战场”见。我了解你杨叔的性格,他一旦作出了决定,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思想斗争,我最终选择了爱情……”齐姨讲到这里突然不说话了,屋里静静的,只见她双目轻合,背靠轮椅,闭目养神一般。
秋云正听在兴头上,没想到齐姨嘎然而止。她很想知道接下来齐姨和杨叔到底遭遇了怎样的经历,还有那只大黄狗,被列入“全家福”,到底有着怎样的非凡意义,里面藏了怎样的故事……她想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可她没有打扰齐姨,齐姨平静的表面下似乎装满沧桑,也许,她正在努力抚慰那遥远伤疤下暗暗涌动的疼痛。
就在这个时候,秋云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划破沉默,刺人心扉。
秋云一惊之下,欣然暗喜:一定是铮哥打来的电话。可手机屏幕显示的并非熟悉的号码,从判断上看,她更相信这是一个公用电话号码,心中不免有些疑惑,略一迟疑还是接通了来电:“喂……”
“赶快离开那里。”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女人声音,声音不急不慢,却又充满力道。
“你是谁?你打错电话了。”秋云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的。
“唐——秋——云。”声音缓慢清脆而又冷若冰霜。
秋云一愣,她没想到对方一下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她一愣之间,对方已然挂了电话。
“怎么,有人打错电话了?”齐姨问道。
“是啊。”秋云顺势而答,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她本不愿撒谎,但这个电话确实来得突兀,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杨叔叔有多高?”秋云问道,心里却不住地盘算是去是留。
齐姨没想到秋云竟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笑了笑,说道:“一米七八,近一米八,在当时还算高个吧?”
“算!在现在也算。杨叔叔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这么好,齐姨一定很爱她吧?!”秋云说话中还特意看了看照片。
“爱,当然爱!”齐姨显得有些激动。可接下来,她却在有意无意间叹了一口气,声音也转沉了不少:“要不是三十年前那场动乱,我和你杨叔现在一定非常幸福。谁甚想,天不我与!如今只留下我和思杨孤苦生活……”
“别难过,齐姨……”秋云见齐姨有些伤感,忙劝解道。可就在这时,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一事,话锋一转:“您刚才说‘思杨’,‘思杨’是……?”
“我儿子,齐思杨!让人不省心的讨债鬼。”
“您干吗这样说他?”
“他放着正经工作不做,成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忙啥。交的朋友也没个好的,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连走路都没个正形……”齐姨说到这里,见秋云秀眉轻锁,若有所思,料想与先前电话有关,因为自从接了那个电话,她发现秋云的神情就不再像原来那样轻松自在了,便问道:“有事吗?秋云。”
秋云确实在想事情,她凭自己的直觉把朱文刚口中的“思杨”和齐姨的儿子联想到了一起,如果事情真有那么巧的话,那刚才的电话就更不是空隙来风,恶作剧了。
“齐姨,我想我得走了,今天很高兴和您在一起。”秋云找不到不相信刚才那个电话的理由,所以选择了离开。
“好吧,欢迎你下次再来。”齐姨说着话,伸出手去与秋云相握。
“一定会的。”秋云的语气十分肯定,她内心强烈感觉到自己还会和齐姨见面的,这次交谈只不过是个开始。
秋云直起身来,显得有些恋恋不舍,环顾屋内,眼光不自觉地又落在那副“全家福”上,这次,秋云的心中豁然一亮,那画中美丽的白云恰似飘动着一般,照亮了她的眼睛。
“这副‘全家福’真的很美!”秋云走到门前,突然回过头来对齐姨说道。
齐姨会心地笑了,眼睛,却慢慢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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