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1086次列车沿着京广铁路向南飞奔,窗外的山头、房屋、树木急急后退,车上,王芸抱着春林坐在窗边,这是她第二次坐这趟列车到广州。第一次是她和杨清,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可是当年在车上的情景,至今却历历在目。她如一只快乐的小鸟依在杨清肩头,列车,载着她们飞向新的生活,车轮那咔嗒咔嗒之声听起来也那么悦耳,如今,杨清在看守所,女儿依在她怀里,她听着那咔嗒咔嗒的车轮之声,突然觉得是那么的单调,像一个孤寂的巨人迈着沧凉的脚步走向那茫茫大漠的某个未知地,让人有一种“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感觉。的确,这次南下,有太多的不可知,在这对孤儿寡母身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当然,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说不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明早的结果,谁又能在今晚揭晓呢?
列车穿过黑夜,来到黎明,又进入黑夜,再来到黎明,这长长的旅程,对王芸而言,是一种煎熬,让她身心疲惫,咔嗒咔嗒三十多个小时之后,列车终于到达了广州站,随着车门打开,成千上万的乘客如同流水一般,汹涌地泄向广场。王芸抱着女儿来到广场中央的一棵树下,一屁股坐在那清晨里有几分冰凉的水泥地面上,从包裹里拿出刚才在车上调好的奶粉瓶给春林吃,春林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妈妈,咕咕地吮吸着,王芸看着广场上如蚁的人群,回想车上的感受,她暗暗发誓,以后,决不坐这该死的火车了。
从广州到山口镇,汽车一个钟就到了,得知王芸到来的张帆早早地等在车站门口,见王芸母女俩出来,张帆远远地喊:“嫂子,你来了。”然后急急地走向前去,接过王芸手中的包裹,逗春林说:“小妹妹,还认得叔叔吗?”春林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任何表情,小孩子忘得快,显然,两个月不见,她已经不记得从前经常抱她出去玩的张叔叔了。在回张帆租住屋的路上,他不停地问杨清的近况,王芸一一作答,约摸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排简陋的铁皮房前,在铁皮门上有红油漆写着一个显眼的“8”字,这就是张帆的出租屋。房内一床,床上一被,床前一凳,墙角一桌,桌上摆着碗筷,门口一个烧峰窝煤的节煤炉,这就是张帆的家,可以说,也是许许多多外来打工者的家。这还算不错的,更多的人,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十多人一间房,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在此,闹闹哄哄,乱七八糟,更难受的是,一年四季,那该死的臭虫,不知藏匿在何处,有人甚至怀疑它们藏匿在床板里,或者就是那坚硬的墙壁里,白天里找啊找,一个也找不到,可是一到晚上,它们总会在人们入梦后幽灵般地爬出来喝人血,别看这虫子虽然小,毒性却大,被它叮咬的地方就会出现奇痒无比的红疙瘩,十天半月不消散,用手一挤,流出一点点的黄水。
这排简陋的铁皮出租房,每月房租费130元,加上水电费大约140元吧,对于一个月工资只有800多元的打工者来说,这绝对不是小数目,尽管如此,王芸还是当天下午在此租下了16号房,因为,她们母女俩总得有个栖生之地。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王芸一直在想,自己总得去找份工作做,要不然怎么养活自己和女儿呢,可是,谁来照顾春林,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想来想去,还是把春林送到托儿所去吧。那天早上,她把春林收拾打扮一番,早早就来到了托儿所,刚到门口,就听到里边好几个小孩在大哭,一位年轻的母亲从门里急急跑出来,看样子是刚送自己的孩子进去,不忍心听到孩子的哭叫才跑出来的。听到孩子的哭声,王芸突然想到那天自己把春林丢在家里时春林大哭的情景,后来因此而得了疝气,于是,她看了看怀中的女儿,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女儿送进去。这时,一个60岁左右,一眼就能看出是外乡来的乡下老妇从面前走过,王芸问:“阿姨,你知道这个托儿所里面的情况吗?我想把我女儿送到这里来。”这老妇尽管不会说普通话,但她能听懂王芸的话,就用一口四川话说:“你娃儿多大了?”王芸一听老妇说四川话,也说家乡话,她不是四川人,但她们的家乡话和四川话差不多一样,就说:“快11个月了。”老人说:“还小,里面不接收的,送到里面的孩子,屙屎屙尿要自己会叫,不然就只有拉在裤裆里,况且,里面收费很高的,一个月要400多块,我有一个老乡前几天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孩子天天哭,声音都哭哑了,每天晚上接回去,裤子里面屎尿都有,昨天她就没送来了。”王芸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说自己实在没办法照顾孩子,无论如何总得找人帮忙照顾,但又不忍心把孩子放在这个托儿所,再说,那每月400多元的费用,对她来说实在无能为力。老人听罢,对王芸说:“我有个亲戚,住在红星村,40多岁,专门帮人照顾娃儿,每个月150块钱,她照顾孩子挺好的,当作自己的娃儿一样带,每天都把孩子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你可以去问一下,看她愿不愿帮你带这个娃儿,你家这娃儿太小了,照顾起来有点麻烦。”王芸一听那人住在红星村,忙说:“我也住在红星村,麻烦你带我过去找她一下,也许她能帮我这个忙的。”老人是个热心人,于是就带着王芸向红星村走去,那人不在家,一打听,原来她带着孩子们到公园里去玩了。在那个袖珍型的公园里,有石凳石椅,花草树木,小桥流水,还有一个小孩们玩耍的滑槽,远远地,老人就看到了她们要找的人,指着滑槽边站着的那个女人说:“就是她”。王芸看到,在她身过,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沿着滑槽的斜坡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她们来到滑槽边,在老人介绍下,得知这人也姓王,王芸就称她为王姨,由于同一姓氏,按家乡的话说,是“家门”,在了解王芸的情况后,尽管春林才刚会走路,照顾起来异常麻烦,王姨还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王芸白天里就与王姨一起,跟着孩子们玩,王姨带孩子很有经验,知道怎样哄孩子,总把孩子们逗得乐呵呵的,几天下来,春林和王姨就混熟了,白天里离开了妈妈春林也不再哭了,于是王芸在山口镇工业区一家制衣厂找了份工作,早上把春林送到王姨家里去,晚上下班后再接回来,这样,母女俩总算安顿了下来。
张帆还在杨清曾经工作过的那印染厂上班,当他上夜班的时候,白天有时也从王姨那里把春林接过来,带她到处逛,所以尽管王芸白天里没时间陪春林玩,在张帆和王姨的照顾下,春林也过得很快乐。
制衣厂里的工资是全记件的,王芸做的是平车,每天坐在凳子上,手不停脚不住的,刚进厂那几天里,由于长时间坐着,腿部血脉不通,王芸的双腿出现水肿,像当初怀春林时一样,用手指一按,就出现一个窝,过了一段时间,腿上的水肿就慢慢消褪了。王芸特别能吃苦,加上手脚灵活,到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领了900多元,这在厂里对员工来说算得上是高的了。发工资那天,全厂晚上不加班,王芸下班后就急匆匆地跑回家,从王姨家接回春林,到市场去给女儿买了身新衣服,这是她来山口镇的两个月里第一次给女儿买衣服,还买了好多菜,回家后用节煤炉生火煮饭,然后请王姨和张帆到家里吃饭,以感谢这段时间她们对自己和女儿的关照之情。
饭后,张帆和王姨相继离开,此时夜幕已浓,玩了一天的春林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灯下,王芸一个人有些发呆,她想起了在遥远家乡看守所里的亲人,此时,杨清在做什么呢?想着,她从床头枕下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清:
你在里面还好吗?有人打你没有?吃饭吃得饱吗?
两个多月没看到你了,好想你。你想我和女儿没有?我和女儿都在山口镇,女儿是王姨帮我们照顾,每月150块钱,王姨人很好的。我在那个红丰制衣厂上班,那个厂你是知道的,以前你在印染厂上班时我们经常往厂门口过。告诉你,今天我发工资了,发了921块呢,给春林买了身新衣服,还请王姨和张帆吃了顿饭,她们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
老家还是那个样子,那些房子这几年一点都没变,我妈妈还是不原谅我,老是骂我,我爸爸对我还好,前次回家他还背着妈妈给了我200块钱。飞飞弟已长大了,很懂事的,他说本来也想来广东打工的,但这几年爸爸突然间变老了,才60岁的人,其实也不老啊,特别在你被抓后,他现在开始喝酒了,有时喝醉了,饭也不吃,有几次醉倒在路边,都是飞飞背回家的。本来我不想说这些的,但你是我最亲的人啊,不说给你听,我又说给谁听呢,但你别担心,也许过段时间他就会好的,再说,家里有飞飞照顾,没事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项江街上那个詹二毛也在山口镇,就是当年我妈妈背地里准备把我嫁过去的那个人,前几天他在我们厂门口来找我,还开着轿车,不知他在哪里发了财。你别多想,我不会理他的,你是我最亲的人啊,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任何别的男人,哪怕他当官发财。清,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过家家的时候,我就是你的新娘了,我要做你一辈子的新娘,我要你宠我,爱我一辈子。
还有,村支部书记说了,你的事情不大,你的事就是村里的事,他们会想办法帮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在里面等候好消息吧。就算你被判有罪,也请你放心,哪怕10年,20年我都会等你,到时候,我和春林,会来接你出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我给你寄200块钱来,想吃什么菜就让饭堂帮你炒吧,那个陈玉说你是她的同学,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她会帮你的,不要开不了口,我知道你有点爱面子,同学之间,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我和春林还在等你出来给我们一个美满的家呢。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要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多想在梦中见到你,你会来吗?
你的爱人和爱你的人:芸
本月10月3日
王芸把信笺纸折好,放在枕下,她想好了,明天,去厂里请半个钟的假,到邮局给杨清寄信和汇款。想到杨清不久后就会读到她的信,王芸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少有的笑容,她关掉灯,躺在春林身边,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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