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清记事时起，凤凰县每年过年那天差不多都天气晴朗，今年也是。明朗的太阳光透过监室放风场顶的铁栏照在在押人员的身上，暖烘烘的。02号女监里，黄芬、吴丽丽斜靠在墙上，连苟萍也从监室里来到放风场晒太阳，脸上带着傻傻的笑意。
大年三十啊，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好心情。
杨清来到02号监室门口，对着观察孔，还没说话，就见吴丽丽开玩笑说：“又来看你家黄芬了，她刚才还在说想你呢！”杨清说：“是呀，来看你们了，我给你们拜年来了。”
黄芬走了过来，隔着观察孔，杨清看到，她的脸，还是那样的俊俏，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黑白分明，她的唇，还是那样带着自然的红润。杨清说：“你还是这样漂亮！”
黄芬呵呵一笑，说：“难得你夸奖，不过，我感觉到了你说的是真话。”杨清问：“过年了，有没有想家呢？”黄芬说：“哪还有家啊，只是好想孩子。”杨清安慰她：“别担心孩子吧，她爸爸会照顾好她的。”黄芬说：“想也没用啊，干脆不想了。那你想你妻子女儿吗？”杨清不自觉的摇了摇头，说：“非常非常的想，好久没收到她们的消息了，不知她们过得怎么样呢？”
吴丽丽也许只听到了杨清刚才说“非常非常的想”，急忙走过来，呵呵地笑，说，“想她今天晚上就来陪她睡嘛。”杨清说：“又不正经了，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啊，不能乱说的。”吴丽丽说：“你把她当妹妹，把我当什么啊？我可不想给你当妹妹，呵呵。”
黄芬打趣她：“那叫他今天晚上和你睡不就行了，真是花痴。”
吴丽丽笑着说，“给你们讲个笑话吧。从前，一对乡下大龄男女约会，看到一个老农正在田里犁田，于是大发感叹，男说：空有一身牛力，无地可耕。女说：枉占三亩良田，无人来种。这话恰巧被老农听到了，大声说：浪费可耻！”说完，她又呵呵的笑了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黄芬说，“那你昨天晚上就没有浪费噻。”杨清说：“你们说什么啊，我一点也听不懂了。”好像从来没开口的苟萍这时也说话了：“昨天晚上，梅乔乔和她睡觉了。”
三个人看着苟萍，同时说：“你不傻哟！”然后哈哈的笑了起来。
笑罢，杨清问：“真的？”黄芬点了点头。“怎么可能，门不是锁着的吗？”黄芬说，“晚上干部收风时黑狐故意没上锁，等她们办完事后才锁上，那种铁头锁你不是不知道，不锁也可以拔出钥匙的。”
杨清看着吴丽丽，摇了摇头，见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行啊。”吴丽丽逗他，说：“今晚来嘛，看不上我，还有你家黄芬妹呢！人家农民伯伯都知道浪费可耻啊！”
这时，陈玉打开监区的那扇小铁门，站在门口喊：“杨清，你的信。”杨清飞快跑过去，从陈玉手中接过信件，说：“谢谢陈干。”他一眼就看出，白色信封上那娟秀的字是妻子王芸的笔迹，终于有她们母女的消息了，杨清的心激动得咚咚直跳，他急忙拆开信封，坐在监区里那块早就枯死的草地上，打开了带着香水味的信笺。
清：
你好！
昨晚又梦见你了，你梦见我了吗？此时，夜已深，林儿已睡着了，可我睡不着啊，好想你！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总是想起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
还记得那年春节我们去泉林山庄玩吗？那时还没有怀春林呢，你问我：“想看什么？”我说：“想坐索道去山顶看看。”你说：“好啊。”但当知道两人的票价要70元时，你对我说：“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某个公园突然停电，索道上的游客悬在半空中三个多小时，吓得好多胆小的游客直哭。”我知道，你在骗我，因为你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了。你说：“索道不安全，不如走路上去吧。”我说：“好远，走路累。”你笑呵呵的说：“我可以背你啊。”就这样，我们沿着那条崎岖的山路向上走，走一段，你背我一段，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山顶，而你的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还记得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吗？在天桥上，我们牵手而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不断地说：“叔叔，卖枝玫瑰给姐姐吧，姐姐多漂亮。”我拉着你向前走，说：“别理她。”可你还是买了一朵，我生气了，说：“五块钱啊，你不如买斤排骨给我煲汤吃。”你乐呵呵地笑了，笑了好久，说：“是啊，好久没买排骨了。”
还记得那次我们捡到一个钱包吗？一个中年男人在前边走，看样子是喝醉酒了，钱包从他的袋子里掉出来他也不知道，我们上去捡起来，打开一看，里在好多钱啊，我正在想发财了，你却大声说：“这位大哥，你的钱包掉了。”然后就把钱包还了，那人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就走了。你说：“怕他钱包掉了回去被老婆骂。”我说“傻瓜，难道你就不怕被我骂吗？”
还记得亚历山卓家具厂旁边那块大大的草坪吗？那时，我们常去那儿玩，坐在一起晒太阳，让林儿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爬，现在想来，那时，多么温馨，多么幸福啊。
往事历历在目，可是今天，我们却远隔千里。你在那里，要保重身体，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我和林儿，还在等你给我们一个幸福的家呢。
别担心我们，我们很好。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我给你寄了200元钱来，该用的就用吧，别太节省了。
清，真的，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我不知从何落笔，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我和林儿永远爱你！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要上班哟，我想睡了，预祝你：春节快乐！
想你！
腊月二十三日深夜
暖暖的阳光照在杨清身上，清瘦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折好信笺，装入信封，慢慢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下午三点多，小城里噼哩叭啦的鞭炮声陆续响起，氤氲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着，使得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羁押在看守所的在押人员们，每每听到监外传来的鞭炮声，都伸长了耳朵，静静地听，像在聆听远方亲人的呼唤，他们的心，早已越过了眼前的高墙铁窗，飞过山岭，飞过农田，飞到了久别的家园，飞到了父母及妻儿的身边。杨清想起了小时候，年三十的晚上，当他们兄弟睡觉后，父亲就会在堂屋的一角放些钱，等初一早上起床，他们兄弟就会去捡钱，并大喊：“进财了，进财了……”每当那时，父亲总在站在一旁，乐呵呵的笑。今又过年，杨清想，要是能回家，给父亲斟一杯酒，在堂屋里放一些钱，让女儿明朝去说“进财了……”那该多好啊！
04号监室里传来呜呜的哭声，这大过年的，哭什么啊，难道又是哪一个家伙被打了。几个自由犯跑过去，见牟强二蹲在放风场的一个角落，双手捂脸，正伤心地哭着。
梅乔乔问：“谁打他了？”
长期吸毒、因盗窃入所的在押人员王明说：“没人打他。”
“那他被疯狗日癫了，哭什么啊？”梅乔乔问。
监室组长说：“真的没人打他，不信你问他。”
梅乔乔：“牟强二，你过来。”
牟强二一边擦泪一边走过来。梅乔乔问：“为什么哭？”
牟强二仍抽泣着说：“我想回去过年。”
要是在往常，肯定会暴发出一阵笑声，但是今天，却静静的。梅乔乔嘿嘿一笑，他常常这样笑，让人搞不懂他嘿嘿的笑是什么意思，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下午就要开饭了，今天看守所为监室里在押人员们提供了一晕一素两个菜，而自由犯的年饭就相当丰盛了，干辣椒炒猪肝、青椒猪肚、萝卜炖蹄膀、清蒸乌江鲢鱼、红烧豆腐、紫菜鸡蛋汤……热乎乎香喷喷的。
其实，自由犯们虽然是罪犯，但看守所的管教民警却从没把他们当犯人看，比如今天，看守所全体管教民警与自由犯们聚在一起吃起了年饭。十多个人围在一起举杯把盏，说说笑笑，他们之间，此时已不再是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更像亲人，更像朋友，更像一大家子。
太阳下山了，晚霞慢慢退去，夜色惭浓，小城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晚上八点钟，中央电视台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锣，自由犯们和值班干部王志民在内监区的办公室里看电视，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不知不觉两个钟就过去了。此时，办公室墙上的报警器呜呜呜地响了起来，是04号监室放出的，王志民与自由犯们急忙跑出去，远远地听到有人急啦啦的喊：“打死人了，干部，打死人了……”王志民打开铁门，与几个自由犯同时冲进去，看到牟强二坐在地上，右掌捂住右眼，满手的血，说：“我眼睛看不见了，怎么办啊。”王志民大喝：“谁打的？”除牟强二外，七个在押人员直直地靠墙而站，监室组长说：“报告干部，是王明打的。”这个王明，个子不高，因长期吸毒使得身体格外消瘦。王志民问：“你为什么要打他？”王明答：“报告干部，大过年的，他说想家，还哭，哭得令人心烦，我就打他了。”王志民叫自由犯们把牟强二扶出去，锁上铁门，来到值班室，见伤情严重，就打电话给监区外办公楼值班的教导员李克森：“李教导，监室里有点事，你进来一下。”
李克森急急的走进值班室，看到眼前的牟强二，轻声说：“把手拿开。”牟强二把捂在眼睛上的手移开，只见满眼满脸都是血。李克森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值班室，几个自由犯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向04号监室走去。铁门打开，监室里在押人员一字排列靠墙而站，齐呼：“干部好。”李克森径直走到王明面前，抡起巴掌就在他脸上逛抽，“啪啪”之声清脆响亮，每一个巴掌声之后，就听到王明说一声：“错。”“啪、错、啪、错、啪、错……”之声听得在场的在押人员们全身发麻。李克森停了下来，正当在押人员们松一口气时，却见他又双手抓住王明的肩膀，挥膝往王明的腹部猛撞，站在一边的王志民都有点担心了，说：“李教导，算了。”李克森并没停手，他弯下腰，把王明摁在自己的膝盖上，挥肘向王明的背部击去……
此时，看守所所长覃兴才也走了进来，抓住王明的肩膀，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大喝：“给我铐起来，关12小时禁闭！”
几个自由犯把王明关进了禁闭室，来到值班室时，看守所医生给牟强二的眼睛进行了清洗后，已经包扎好了。李克森问所医：“情况怎么样？”所医说：“问题不是很严重，就是眼瞳充血，观察两天再看吧。”
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仍在进行，等李克森、覃兴才出去以后，大家又谈论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梅乔乔说：“李教导一般不动手，动手就叫人受不了。”
黑狐说：“他平时说话轻言细语的，我还从来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管教民警王志民说：“说老实话，李教导就是为人太耿直了，不喜欢在领导面前讨好卖乖的，要不然的话，凭他的能力，早就是副局长了。”
几个人一边看一边聊，不知不觉就是12点了，对面山头上红叶寺里，新年的钟声“咚咚”地敲响，小城的上空，升起漫天的礼花，在空中爆响，一闪一闪，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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