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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雪地终结(1 / 1)

当院子里那棵紫荆树最后一片黄叶飘落后,冬天就来了,看守所监室的墙壁和铁门一样,冷冰冰的。这高原上的气候,春暖夏热,秋凉冬寒,四季如此分明,杨清有些想念南方的天气了,那里人们冬天里穿着单薄的衣服,看上去特别精神,不像这里,人们把自己穿得严严实实,好像特意让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杨清原本以为这个冬天没人送衣服了,没想到黄芬却给她送来了一套保暖内衣。会见室里,没等杨清开口,她先说:“记得之前说过我会来看你的,今天终于来了。”杨清说:“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了。”“怎么会呢?不管我这命值不值,你毕竟救过我,我该感谢你。”黄芬说,“真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是想起从前的人和事,好像我的生活就只有过去,没有现在和未来。”杨清说:“过去是人生的一部分,但人不能总靠回忆过日子,常想到过去的事,说明过去有些事没有做或做了没做好留下了遗憾。比如我,常常想起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那时,家里穷,没钱按时交学费,都是他为我先垫上,等后来父亲筹到钱后再还给他,不仅如此,他对我的学习和生活都特别的照顾,那时我对他特别的崇拜和感激。后来,大学毕业后回到乡政府工作,他还在中学教书,按说我应该去拜访他,就算平时不去,逢年过节应该去吧,但是,我一次也没去,现在想起,心里特别愧疚,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我,也许是鄙视,也许他那博大的胸怀以平常心包容着大千世界,我常常问自己,如今触犯了党纪国法,他还会一如既往的包容我吗?我知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黄芬说:“我也常想起李进林,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他为何如此痛恨我而非要置我于死地呢?要不是当时你挺身而出,我早就成孤魂野鬼了。”杨清说:“感情这东西,正如古人所说的那样,‘剪不断理还乱’,谁对谁错,恐怕上帝也分不清,最重要的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该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留下遗憾影响以后的生活。”黄芬沉默了,低着头,见此,杨清继续说:“李进林的终审判决下来了,维持原判。”“那就是说,他的死刑没有改判的可能了?”黄芬问。“不是没有可能吧,还要等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但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杨清说。“也是吧,他何苦呢?为什么一错再错,非要把自己逼上绝境?”黄芬叹了口气,“唉,不说他了,谈谈你的情况吧。”杨清说:“我有什么好说的,心情不是很好。”“为什么?”黄芬问。杨清把父亲酗酒和王芸失踪的事一一说了,黄芬安慰他:“吉人天相,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临走时,黄芬突然说:“这个冬天想去看看项江,顺便去你家坐坐。”黄芬走后,杨清想:天下的女人心,有时真看不懂,就说这黄芬吧,冬天里,项江的水势已经枯萎了。江岸,看不到绿叶红花,尝不到红桃青李;江中,听不到咆哮的江水,看不到绽放的浪花。看风景,应该夏天吧。

李进林的头发越来越少,倒是白发日渐增多,人也明显瘦了,脚链上的两把大铁锁把他的脚踝磨得生痛,他干脆用布条包裹着脚踝,把脚链上那长长的铁链挂在肩膀上,开玩笑的说,这样轻松多了,说完还嘿嘿的笑着。近段时间,他突然健谈起来,与监室里的在押人员相处得极为融洽,他最爱谈的就是与黄芬之间的那些事,说这个女人在床上如何如何,他还用针孔摄相头偷拍了他们之间的好多风流韵事。监室组长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他反问:“你说呢?”然后说:“不管怎么说,那是我最难忘的一个人,只可惜美妙的时光都如此短暂,就好像昙花,开完就谢了。”监室组长安慰他:“也许最高人民法院对你的判决会改判,毕竟现在不像八十年代严打那样了,对死刑都很审慎,可杀可不杀的坚持不杀原则。”李进林说:“其实国外好多国家都没有死刑了,因为这是以暴治暴,是刑法的落后和对人权的歧视。”监室组长接着说:“说得也是,可是执法者们并不这样想,他们担心没有死刑的震慑就不能有效遏制重大刑事犯罪,社会就会大乱。”李进林说:“有什么乱的,再怎么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个人认为,死刑的废止是迟早的事,唉,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监室组长说:“一切都有可能的。”口里如是说,心里却在想:“李进林啊,是你把自己置之死地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难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有的人,不到南墙不回头,可是真的撞上了南墙,能回头吗?放不下手中的屠刀,怎么可能立地成佛?”

白天里,他就这样与人什么都聊,有时还拖着脚链与在押人员们围着那小小的放风场跑步,一边跑一边喊着口令:“春风吹,战鼓擂,这个社会谁怕谁?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但到了晚上,其他在押人员都睡着了,他常常难以入眠。

这天中午,教导员李克森把监室组长叫到办公室,告诉他:“看守所今天给李进林准备了晚餐,你就说是你的生日,请他一起吃饭,记住,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是专门给他吃的。还有,晚上一定要双人值班,严密监视他的行动。”监室组长明白,李进林真的等不到废止死刑的那一天了。回到监室,有在押人员问:“李教导叫你做什么?”监室组长说:“没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跟领导申请加个菜,喝两杯。”在押人员们说:“那我们也可以沾点浑了?”监室组长说:“你们想得美,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洒买菜,实话跟你们说,今天,只请李哥一个人吃饭。”其他人都说:“小气,还当组长呢。”李进林显得很高兴,说:“谢谢,如果我有活着出去的那一天,一定请大家吃桌满汉全席。”

晚餐时间到了,监室组长的“生日”过得还算丰盛:爆炒猪肚一盘、盐菜扣肉一碗,粉丝肉片汤一钵,两罐纯生啤酒。

监室组长拉开啤酒的拉环,说:“过生日能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与李哥一起喝一杯,我非常高兴。”

李进林举起手中的洒,说:“我也是,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两人就各自小口小口的一边喝洒,一边吃着菜。一罐啤酒慢慢的喝完了,两人的脸开始红起来,话也多起来了。

李进林说:“李哥,这洒,我没喝到位,老实说,这啤酒,牛尿不香马尿不臭的,不习惯,好想来口老白干,泯在口里,慢慢往喉咙吞,辣辣的像带着火苗钻进肚里,那才叫一个头字,爽!”

监室组长说:“我也想来一口啊,可是,这里不是街上的小馆,想吃什么叫一声就行了,这是监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算了吧。”

李进林说:“也不是吧,你没叫怎么知道呢?我叫一叫,看叫得应不?”

正好教导员李克森来监室门外巡视,李进林跑到观察孔处往外喊:“报告李教导。”

李克森问;“什么事?”

李进林说:“监室组长过生日,我好久没有喝过白洒了,求你给我们点白干喝吧。”

李克森走近观察孔,看到李进林的脸红红的,就问:“你脸都红了,还喝白洒,是不是醉了?”

李进林说:“我是个老实人,心里藏不住事,闻洒味都脸红,说实话,真没醉,就是想喝几口带劲的。”

李克森说:“真想喝?喝醉了耍洒疯怎么办?”

李进林说:“不会给领导添麻烦的,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再说,我这双脚不是都铐起来了?我这个人,就是好那一口,算我求你了。”

李克森见他真没醉的样子,问:“两人半斤洒,行了吗?”

李进林忙说:“谢谢李教导!”

白洒到手,李进林就来了精神,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人说的杜康就是这东西,这确实是好东西啊,喝了精神好,睡得着。”

监室组长说:“李哥,啤酒我能喝,这东西我不习惯,就像你刚才说的什么牛尿马尿,这洒,我少喝点,你呢,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李进林说;“行,这样吧,你多吃点菜,这样叫公平。”

李进林的话明显多起来了,多少都有几分醉了,监室组长说:“李哥,这东西不喝了吧。”

李进林说:“暂时不喝了,我给大家喝首歌,怎么样?”

在押人员们有人鼓起掌来,李进林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唱完,他问:“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

李进林说:“既然大伙都说好,那我还来一首我最喜欢的歌。”然后清清嗓子,唱道:“凝视着此刻寒冷的冬天/依然象那时温暖的模样/我剪去长发留起了胡须/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天里/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那春天里。”

全监室都鸦雀无声了,因为李进林把春天改成冬天,唱着唱着音调就变了,带着哭腔,原来长歌当哭,就是这样的。唱完,他仰起脖子,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用手抹着湿湿的嘴唇,问;“还要不要来一首?”监室组长朝大家摇了摇头,在押人员们说:“不唱了,李哥休息。”李进林并没有休息,他又像往常一样,与在押人们聊天,讲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那娘们,表面看文静,你知道她在床上有多浪吗?你知道那声音有多销魂吗?简直不是人,人能迷惑住我老李吗?人能让我老李血气方刚精神澎湃吗……”然后,他又与监室组长聊起来了,只是今天,他没再谈死刑废止的问题,仿佛这与他无关。

墙上的铃声“叮叮叮”响起来了,又到晚上睡觉时间,李进林打开那折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像往常一样,侧身躺下,两个值班的在押人员靠墙站在过道上,因为天冷,时不时搓着冻僵的手。不多时,有的在押人员就进入了梦乡,打着轻微的鼾声,李进林闭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没睡着,每一次翻身,在这静静的监室里,铁链碰到床板上“哗啦啦”地响。

深夜,下雪了,好大的雪,飘落在小城的房顶、树枝及街面上,雪不停的下,积雪越来越厚,雪光反射,白茫茫的,夜空下的小城犹如远古的废都,空虚而幽静。不知过了多久,李进林终于睡着了,又不知他睡着了多久,便开始做起梦来:他坐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下的江面突然变成了大海,天空黑云翻滚,狂风卷着巨浪,如同一只大巴掌,把他和小船扇飞到半空,然后落到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似乎还有千军万马向他杀过来。惊恐,使他本能地蹬着腿,脚链又在床板上“哗啦啦”地响起来,值班在押人员喊;“李哥——”他答应着:“嗯,刚才做梦了。”

天亮了,雪停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李进林起床,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把一直没穿过的那件崭新的白衬衫穿在身上,再套上一件毛衣,外面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下套一条深色的长裤,绿色的解放鞋内一双白色的袜子格外刺目。他说:“要是有双黑皮鞋就好了。”

放风后,别的在押人员都在操训,李进林独自洗漱,等在押人员们操训完后,他对监室组长说:“其实昨天不是你的生日,你说过我们同一个月生,不管怎样,谢谢你陪我喝酒,如果没猜错的话,明年的今日是我的祭日。”

他说得很平静,只是声音有些低沉。监室组长说:“不管怎样,都要像个男人一样,这人,都有那一天,早晚罢了。”

李进说:“到了人生的尽头,我才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个人,财富也好,地位也好,江山美人也罢,亲友妻儿也罢,像风、像烟,都将是一场空,就连生命也不是个人的,生命什么时候终止,每个人都不知道。”

监室组长说:“现在明白也不晚,古人说‘朝闻夕死’就可以了,没什么后悔的。”

李进林说:“这人,本能都会对死充满恐惧,说真的,我也怕,其实,枪声一响,就没知觉了,或者跟本就听不到那枪声,到底有没有听到,可惜没机会给你们说了……”

可能是因为下雪吧,小城的人们起得特别早,街上,小孩子们玩着雪,小手冻得通红,大人们干脆也不管他们,任由他们玩儿去。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人小孩急匆匆地往小城外的河边跑,黄芬走在街上,问从身边跑过的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跑什么呢?”“听说河边枪毙杀人犯。”男孩一边说一边往前跑。

“枪毙杀人犯?”小城除了李进林还有谁?这个曾经熟悉的男人,或者说她曾经的男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好多往事一股脑儿的在她眼前闪现,快得她自己都没法记住,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谁错了?是她还是李进林?如今,管它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在他即将离开人世之时,我能为他做什么呢?”黄芬问自己。“就送他最后一程吧?”她说。“可是别人怎么看待我?人们会以为我也是看热闹的吗?也许会遭到很多人的白眼甚至唾骂。”她突然想起了杨清说的话:“顺着自己的心意,该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留下遗憾影响以后的生活。”这样想着,她迈开脚步,跟着身边的人们,向小城外的河边跑去。

看守所内,监室的铁门打开了,李克森在门外喊:“李进林——”李进林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对室内的在押人员们说:“各位再见了,保重!”没有人说话,静静的,所有的人都要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听到他拖着那“哗啦啦”的铁链声越走越远……

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响起来,越过看守所的高墙,像觅食的鹰,在小城上空盘旋着。李进林被五花大绑,两个武警战士押着他,站在一辆敞篷卡车上,长长的车队警灯闪闪,警笛声声。公路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奔跑着与车队赛跑,卡车从黄芬身边开过时,她看到,李进林面无表情地抬着头,她喊“进林——”想让他知道他那么怨恨的人正在为他送行,可是因为喘着粗气,加上汽车的马达声和警笛声,她的呼声实在太低,李进林一声也没听到卡车就开过去了。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黄芬拼命的往前跑,终于跑到了。只见眼前人山人海,人们谈论着,指点着,外面的人极力往里面挤,里面的人也跟着向里挪,黄芬推搡着身边的人,一点一点挤了进去,看到李进林正跪在小河边的一块空地上,两个武警战士一左一右地按着他的肩膀,身后三米开外,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战士手里一支步枪瞄着他的后背,旁边一个人手拿一面小红旗,随着这人小旗一挥,听得“啪啪啪”三声清响,李进林背上的衣服突然炸开,白花花的光背上现出手指大的血洞,子弹洞穿他的前胸,他便一头栽倒在面前的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到他身下的泥土里,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地上的白雪经人们踩踏,露出黑黑的泥土,与四周未被踩踏的一片白茫茫相比,这块地方显得丑陋而肮脏。法院早已通知李进林的家属,可是,她的前妻说,这个人早与自己没关系了;他的父母说,人是你们杀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李进林的尸体就那样躺在那里,远远看去,黑黑的一块,像一段木头,也像一堆旧衣服。这人,不管他生前犯多大的罪,不管他是怎样死的,死后,尸体的尊严应该得到保护,但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李进林的尸体就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一般。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一点一点沉积在他僵硬的尸体上。

第二天,雪停了,天空中灰蒙蒙的云雾逐渐散去,太阳像一个害羞的大姑娘,躲躲闪闪终于露出整张脸来。这雪后的阳光,虽没三月里的春光明媚,但却比之明亮,小城里欣喜的孩子们一边玩着积雪,一边喊;“太阳出来了——”是的,太阳出来了,普照着大地,积雪慢慢融化,树林里树梢上的积雪“啪啪”地掉下来,地上那些黑的石头黄的泥土也渐渐地露出来了,只是河边那块空地上,李进林的尸体不见了。有人说是他的家属连夜收走的,也有人说在深夜里看到一个女子背着一具尸体沿着河岸走,反正李进林的家属对此不置可否,所以李进林的尸体到底去哪里了,小城的人们也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就被人们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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