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见一个人。
花已经满溪,院子已经满庭芳。最爱的是绿菊,如果它是一位姑娘,月季想,她就给它取名,绿芜。虽说是想,但失神的时候,月季不自觉地把她的想法小声说了出来。
身旁名为翠竹的丫鬟刚好听见月季的自言自语,便笑着说:“小姐最近是害了相思病不成,帮着一朵花儿起名字。花儿能不能叫‘绿芜’翠竹不清楚,倒是听夫人提起过,小姐像朵花儿一样,故取名‘月季’。”
“是吗?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季鋆’吗?”月季痴痴地问。
“果真是害了相思病不成。”翠竹见月季这个样子,便不住地掩嘴笑了,“季公子英名何成翠竹就不知道了。翠竹呀,心里眼里都是小姐儿,小姐儿却挂住公子哥儿。”
七月流火,七月也该授衣。家中的几位绣娘在忙着赶制月季七夕当天穿的绣裙。忘了多久没有看书习字,月季最近也都忙着要练习七巧节的绣品。王维的诗集压在了一摞旧书的最下面,压在了夏秋交接,草木丰茂的这个时候。自小就热衷书法,从前一下午一下午地练,多是王维的诗。眼下呢,也一遍一遍地写: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笔势的顿挫和开张伴随思念的迟缓和幻念,月季想,这诗里的场景真像她跟随父亲到江南采风遇见季鋆的那个时节,当时还是春天呢。
多少年了,相逢意气可否仍为君留?人人说是为己,己又是为何?潆潆细雨刚刚停止,天色转为轻阴,那年春天月季还是个爱撑素色伞的女孩,在雨中盈盈一立就成了他人眼中风景。而近年,月季总爱坐看苍苔色,碧苔青的台阶,一级级,像往事一幕幕,她终于记起了,当年的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行一步,一步并两步,两步又变作了三步,小步快跑着去见季鋆的呢。
粉蝶儿,鹊踏枝,荡空山,四处有翠竹如笛。她却连丫鬟翠竹也偷偷瞒着,就这么一个人跑出门了。听闻江南处处小桃红,柳丝柔,满庭芳,月季携起她的长裙,走入长年累月湿着的小巷,刚好初雨晴了,彩虹悬挂在天垂。她心里突突地跳动着,鼓起勇气,想父亲去拜望当地一族江南世家的话必定要花一整天的,那么长的时间,足够她见到季鋆,和季鋆闲坐说些话儿了。
她太傻,满心激动地去见心上人,忘了季鋆并非家眷,这位少年英才,像她父亲一样为官做事,拜望江南世家季鋆自然也是跟随的。
她失望而归,去时把雨水当房门前玲珑的珍珠帘,还以为撩开就能见那个诗中诗眼,画中留白一样的少年。回时却见雨水连结天地,手心里一捧,指缝里漏掉。
“季鋆,我喜欢你。”
“季鋆,我喜欢你。”
“季鋆,我喜欢你。”
这句话就像一粒植在心田里的种子,用春愁的相思雨水,用静谧的温柔月光,想一次就浇灌一次,很快这粒种子就疯长得高过了人头。像一棵挺拔的树,伸展出全部茂盛的枝叶,全力护荫女孩儿初露的矜持。
真的是,春雨霏霏意绵绵。
那个春天的雨日,直到傍晚雨水才止息。父亲回来的时候,季鋆也停留了半刻。这半刻便荡涤了月季这一日寻而不遇的忧愁苦闷。月季只觉得季鋆夕阳里一站,暮色便被点亮,荒芜年龄里,终究是他,送了月季一束光。
此去经年,江南时节也早随那年丰沛的雨水飘远。
父亲说到底也是明白女儿心思,这一年月季年已十八,才貌早已天成,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是,你这针法还是一塌糊涂,不是让绣娘教了数月么?”父亲有点哭笑不得,“怪我总惯着你,自小教你的是诗书,你若是个男孩儿多好。”
“也不是很差吧。虽不像鸳鸯,但好歹我绣的也是水鸟儿。”月季不甘心地问。
“我看连水鸟儿也不像啊,像小鸡儿。”父亲说着自己都乐了,自顾自笑起来,“我看你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罢罢罢,不仅绣裙,衿带也让绣娘代劳吧。后天就是七夕了,你可要在季鋆面前好好表现。”
“我是小骗子了么?我怕露馅呀。”月季哭丧着脸说。
“那我不管你,你自己想法子吧。嫁不出去大不了一辈子在家里待着为父也开心,不碍事的。”父亲朗声笑着离开了。
“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偏我没有啊。”月季看看自己的手,不像别的女孩子,拇指和中指指头是做针线活儿的手茧,她的茧却在握笔的中指第二节。
她看着看着红了眼睛,她不想骗季鋆,不忍心因七夕节就随便把自己锻造伪装成别的样子。
“小姐儿,姑娘们在穿针乞巧了。你果真不去?”翠竹急匆匆地跑进厨房,看见月季正在把锅中融好的糖浆用小勺子舀出来。
“我不去,我想到那根细针,那些五色细线就头皮发麻。”月季说。
“可姑娘们都对季鋆公子引颈相望呢。”翠竹狠心告诉她。
“怕什么,小心扭了脖子。还有不准你用‘相望’这个词,季鋆又没有看她们。”月季边咬牙说,边往糖浆里和入面粉、芝麻。
“小姐儿,姑娘们在喜蛛应巧呢。你果真还不去?”翠竹这次是慢腾腾地挪着步子来知会月季一声了。心想,这小姐儿若真不关心,又何必要我跑腿儿告诉她呢。季府和家中两边赶,也不怕累了送我的轿夫。
“我不去,不会有小蜘蛛在我的盒子里结张好网的。”月季这个时候已经把糖浆、面粉、芝麻拌匀,并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
“小姐儿,姑娘们在投针验巧呢。季鋆大人的兄长季候大人临时有要事,季夫人梧桐也随他去了,现在这个环节是季鋆公子亲自检视呢。等这个环节过后,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争着向季鋆公子献衿带呢。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翠竹回来的时候,月季已经把面团捏成一个个可爱的玉兔儿,正入油炸至金黄。
这话一说完,两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投针验巧的话,季鋆来观水底针影,我的是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别的姑娘是成云物花头鸟兽影,或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谓乞得巧。这怎么行啊。再说,我的衿带绣得很难看。我又不想用绣娘给我绣的。衿带不是要亲手绣给心爱的男子的吗?”月季双手去捂自己皱巴的苦瓜脸,放下手时脸上还沾了刚刚揉面团的粉末,一下子变成滑稽可笑的模样。
夜色渐渐深浓,月季想起杜牧诗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女子,觉得此刻自己和她们正是天涯同命人,一样的在一个这样好的节日里孤独地看两颗星相聚。
“我听说有个小女孩因为把鸳鸯绣成了小鸡,所以今晚没有到我府上乞巧?”季鋆在月季身旁的台阶坐下,和她同看两颗星相聚。
“什么小鸡,它好歹长得也像水鸟儿。”月季掏出衿带给季鋆看。
“好吧,是长得比较可爱的小鸡。”季鋆见月季脸色微变,急忙说,“你送我我会接受的。会很开心地接受的。”
小时候,翠竹就说,手拙的姑娘绣不好衿带,长大后遇到心爱的男子就不能为他系上亲手绣的衿带。
那时候,月季还没有遇上季鋆,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哀愁。
数月里,衿带绣了一条又一条,刺绣每一针都那么难,每一条都绣得那么难看。别的女孩儿说情针意线绣不尽,对于她,是情针意线绣不出。
“可是那么丑,你真的要收下吗?”月季问。
“嗯,我今晚收下,明日我哥就会上门替我向你提亲。哥哥刚刚已经答应我了。”季鋆把衿带牢牢握在手上,晚风把月季的一缕长发吹拂到季鋆的脸上,两人坐看天上星。
月季原本酝酿一个告白很久,明明诗行都是铺垫,却嵌入生活的篇章,琐碎成了散文,像月色和荷池那样,平静地皎洁,平静地漾出黑夜里不可见的波纹。于是,那些经她手的诗词,终不成她的体系,只成了一朝一思君的日记。
但是,此刻季鋆已经接受她丑丑的衿带了呢。那么,明日或许可把日记给君看。
自此江梅并廋,槛竹同清,岩松共久。若得此情,身外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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