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云层湿润了,然后是空气,水雾在山峦间形成起伏的一线,沾湿树木叶冠,渗入枝干,缓慢地分开无数细流,给地面的每一株花草分珍珠大小的几颗水滴。锦绣**的脚踝,被调皮的草尖弄得微痒,然而还来不及撅起嘴巴嗔怪一声,小草又轻垂下翠色欲滴的脸,再一次触碰到锦绣脚踝的肌肤时,便娇羞地把珍珠大小的水珠儿给了她,不仅覆盖先前的那阵微痒,还洗涤出一种焕然的清新。
“我是锦绣。”
“我爱生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峦间传来回响,锦绣还手持着喇叭状,快乐地朗声大笑,回响中的笑声也形同曼妙。一场微雨,就这样和一个女孩儿达成了投契齐声的促膝长谈,山下的人们仍还未觉察。
妈妈拿来干毛巾给洗好热水澡换了身干衣服的锦绣擦头发。
“妈,我自己来吧。”妈妈的手劲有点儿大,锦绣晃动着一颗头,擦个头发都龇牙咧嘴,想伸出手抢过妈妈手中的毛巾。
“头别乱动啦,死小孩。”妈妈又开始唠叨了,“你那叫擦头发么,你那叫摸一摸头发还差不多,指不定弄两个小时头发还干不了。明知道山里有时就是会下雨,去摘龙眼吃也不知道带个遮雨的。真是的,死小孩。”
“哦,知道啦。”锦绣拖出个长长的音节,怪腔怪调地应一声。头也不乱动了,等妈妈擦好,她指尖拂过几缕长发凑到眼前看,真的快干了呢。凑到鼻子前吻,是淡淡的茉莉花香,妈妈好像一直都选这款洗头水呢。
缓慢的心跳淡的眉,浅浅的呼吸深沉的睡眠,日子平凡,经营水果店的妈妈,四季里把苹果,蜜桃,西瓜,香梨,葡萄,荔枝送到口边。甜的橙弯的蕉,长长甘蔗小小青枣,每一样都是口齿间的眷恋。家里还有几棵龙眼树,爷爷在世时种的,锦绣喜欢自己摘了坐在树上吃,吃完再摘一些回家。
矮小的身高短的手,一字形的锁骨刚刚齐肩的中长发。住寄宿学校。自己坐公交车,稍微踮起脚尖才能伸手够到拉环,所以没座位常常是双手去抱门边的那根杆。刘海垂下来遮眼睛,也没闲手去拨弄一下,于是张口吹吹还觉得挺好玩。
“头发吃营养的啦。你个死小孩本来就不聪明,还留那么长头发,怪不得笨笨的了。你看看邻居那个考试棒棒的女儿,就是剪个男孩儿的头发。哪像你。”锦绣吹着吹着,就又想起了妈妈的奇谈怪论,苦笑地看看车窗里模样还像个女孩儿的自己。
就算在这样的时刻,也还是觉得心里一暖。
是真的不怎么聪明。在学校里咬着笔头做题,很多苦思冥想之后还是不会,成绩是靠着刻苦勉强爬到中上水平。还有点死脑筋。生物考试上一道找出错误选项的题,她盯着“腐败后的苹果削去腐败部分还可以食用”,眼睛涩涩的,没忍心选,由着那道题空着。
店里很多卖剩的水果,妈妈就是这样处理的啊。
和很多青春期的女孩子不同。锦绣也敏锐地发现了妈妈说的很多都不对。但那些道理啊,锦绣很愿意相信,且当它们都携有真理的光芒。就算妈妈说的冷掉牙了又怎样,生一堆火烤烤热,火光中人的脸红亮红亮。
学校开家长会,班主任让字写得很漂亮的锦绣出个黑板报。锦绣掏出以前心有感触写给妈妈的一首诗,抄在了黑板上,又在旁边画了蛮可爱的两只兔子。
家长会是特意挑在周六,非工作日家长能来得多一点。锦绣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说要去批发水果呢。锦绣说“那好吧”,挂了电话。
和很多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锦绣偷偷地喜欢一个男孩子。会脸红,会晚上偶尔地睡不着觉,期待遇见又怕遇见。她把自己的那一点小鹿乱撞放到夜阑人静处就止不住一个人惊慌失措,但当她在朗朗书声的早读课上,在人来人往的校道上,在端菜打饭的食堂上,就再也不怕那一点小鹿乱撞了。她的心跳妥妥的,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生活妥妥的,一日两日三日。平静无澜,她喜欢平静无澜这个词。
连那首写在黑板的诗,也透露出一股平静无澜的力量。抬头望向那的人,以一种自己尚未察觉的温柔目光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他们看诗的最后一行就是,愿她安心。
“夕阳独奏寂寞断章,
你放弃等待已久的喧嚣,
告别青春的一首首摇滚。
风牵动干净的校服,
他们的歌声那么远,
与你无关。
而晚归的雁群扑翅的声音,对你说:
去逛街唱歌聚餐。
去奔跑呐喊泄愤。
去看少年染上翠色的身影。
去红尘滚滚挥霍正茂风华。
站在色彩游离的画面前,你闭眼:
只愿倾听微风的声音。
只愿触摸厚厚的书页。
只愿努力走过四季平安长大。
只愿做让她安心的所有事情。
鸟儿哼唱似水流年,
过往像看过又合上的一本书,
覆盖青春的一页页期盼。
风扬起整齐的短发,
他们的热闹那么远,
愿她安心。”
后来学业忙起来,头发在学校常常匆忙洗了没怎么用干毛巾擦就跑到教室上夜修,湿答答的吹些窗子灌进来的凉凉夜风很容易就感冒了。锦绣吃两天药,大礼拜那天在学校门外的理发店剪了个短发再回家。妈妈一见,大声嚷嚷:“你个死小孩,去哪剪的头发,还没你妈剪的好看哟。”
锦绣觉得妈妈那个“哟”的尾音特别俏皮,那是稍微长成少女的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好意思发出来的可爱腔调了。“我这不是顺你的意剪个短发好变聪明一点么。”她冲妈妈吼一句,顺手挑拣起一个特价区那边被挨碰到摔坏了的苹果往口里送,就回自己房间做周末作业了。
还是雨。一下就湿了云层,湿了屋檐,湿了水果店门前的遮雨棚。下得大,刷刷刷得冲刷地面,很快小路就变成一条小河。雨下得大也去得快,周末结束了,锦绣赶着上学,也不怎么夹菜,闷头往口里送饭,又在妈妈的叨念中喝下一整碗排骨莲藕汤。
她出门的时候,雨虽然停了,小路还是一条小河的模样。“你个死小孩水那么深也不怕把鞋袜弄湿。”穿着凉拖鞋的妈妈,说着背起她,走过了家门前那条临时的小河。
锦绣站在开往学校的公车上,又用双手抱住了车门前的那根杆。她的头低下来,再也没有长长的刘海遮眼睛了,但她还是张开口,吹了吹气。她望着车窗里那个模样不再怎么像清秀女孩儿的自己,还是快乐地开放出一朵微笑,美美地想,会变聪明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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