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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2 / 2)

又是沉吟了片刻,苏进虽不得回答,却也并不生气,只是自顾自的吃喝,半刻未止,灯火轻爆,屋外寒风肆虐,却又听得那嘶哑的声音轻启。

“依方才先生所言,这宣府军政果然已经如此不堪了么?难道京师之中,这么长时间就半点消息也无?”

苏进将竹箸放了,神情中带了些许认真,叹息半声道:“京师中的达官显贵,自英宗之后,犹似置身天堂,那里能理会这些边塞百姓的生死疾苦。”

“只盼鞑靼何日攻来,这宣府中还有将领可以调用,否则也便只能看百姓自己的造化喽。”缓缓地斟了杯酒,放在唇边,却并不饮,那目光中似若有所思,静静地盯着黑暗深处。

许久后,却又将这酒缓缓放了,道:“鞑子冬日来袭本是常事,这府城之内物阜民丰。瓦剌鞑靼无时无刻不想再进关来,只是这缘由曲直,来与不来,不尽于此,却赖如今的朝廷拿主意啊!”

黯淡的昏黄中,眉头轻皱,对这话似顿有疑惑,只是蜷缩身子咳了咳,待气息平复后,才行问道:“这却又怎生说?”

“哼!如今朝中奸佞当道,自西厂初建。厂督汪直圣眷不衰,肆意横行。以各种罪名大肆捕杀边将文臣,近来虽稍有收敛,只怕暗中也动作不断。”

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鞑子虽然善战,不过终究只有那么点儿人。若是朝廷真有心,饶是无高祖成祖的丰功伟绩,守成无论如何也是能做到的。”

“只可惜天子置身京师,却不知猛虎犹在卧榻之侧。终日只知**声色。这些年来,人心惶惶,宣府镇若真是战争将起,或是已无可用之将了。”苏进苍凉地笑了笑,埋下头去,只是黑暗中却看不清神色。

轻瞥的视线中,老者握着竹杖的指尖,骤然用力,似是隐匿在深心处难以掩饰的恨意,驿馆中顿时沉静了不少,只有合着漫漫长夜,委实有些难捱的汉子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沉吟了许久,这老者似才平复了情绪,低沉的询问道:“朝政果然已经糜烂至此了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就没有直言敢谏的御史言官!”

将酱牛肉咽了,听得老者这话,苏进却轻笑半声,将箸搭在碟子上,冷笑着道:“直言敢谏?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如今朝中那还有其他,不过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西厂权势熏天。

又是那个敢惹,厂督汪直即便寻常布政使司见了,都要行跪礼,这阉狗欺君罔上,祸乱朝纲。更有韦眷,梁芳,许宁之流从旁协助,无须通秉,直启诏狱,祸杀大臣。

就算是有心为百姓行事的官员,诸如王越王大人如此,却也不得不曲意逢迎,不敢稍有拂逆,若不是大同兵败泄露,只怕现在犹更甚,唉!无奈圣意难违啊!”

听了如此话,老者方才端起的杯子狠狠地砸在桌上,滚烫的水洒地到处都是,豆大的灯火中映照着那怒意满面的褶皱,桌上的盘碟都跳将起来。只听他恍若是在喉咙深处挤出数个字。

“乱臣贼子,不共戴天!”这气度不凡的老者,偶然发怒,却着实有种凛然的威势。屋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转头看来,视线中却只有竹杖轻动。

愕然地看着视线中这须发皆动的老者,苏进的眉头顿皱,驿馆中的气息也似凝固般,喘息顷刻止了,不过少顷,那些汉子就再度自顾自的谈论起来。

“老丈何至于此?”苏进环视,见他依旧是气愤难平神色,忍不住低声问道。

黯淡灯光中,老者似也知自己失言,表情变幻,轻叹半声道:“实不相瞒,老夫祖籍京畿,正统年也先入侵失散,却不曾想竟至如斯,闻君所言,悲愤难抑!”

这话似也勾起了苏进的伤心事,当即昂首饮了杯酒,哀叹道:“老丈你有所不知啊,国事糜烂何止如此。自英宗北狩,朝中似也失了初始的雄心,只缩在京师。所幸还算太平。”

“当今圣上宅心仁厚,登基后先是为于大人昭雪。国事也算励精图治,只是近来却似换了个人般,不思进取。终日与那万贵妃享乐,这万贵妃荣眷圣顾,却将偌大**弄得乌烟瘴气。

更险些使圣上无后,如今的太子若不是宫闱保护,只怕也难逃毒手。据说圣上本有废立之意,幸得泰山震动,否则现今如何却无可知啊!”苏进摇了摇头,哀叹道。

“荣顾圣眷,却不思忠君报国,肆意祸乱,当诛!”老者听后,惊怒更盛,“想来圣上定是被奸佞蒙蔽,才至于此。唉!”

苏进却是呵呵一笑,并不多做解释,接着道:“何止!朝中更有传奉乱政,肆建皇庄并地。百姓苦不堪言,京畿所在早已不似从前…”

“朝政如此,咱们百姓也只求安稳的混口饭吃,挨日子而已。老丈如此,说话行事却还是要小心为妙,此地荒僻尚不打紧,否则惹恼了锦衣卫凭生祸端,却是无妄之灾!”

苏进说了这么久,也饮下半壶酒,借着醉意述说,不过却似是胆小起来,不敢再那般直言不讳。而端坐的老者,也是微垂视线,神色笼罩在阴影中,并看不真切,不知正想什么。

沉默了顷刻,或许苏进还不顺心。或是这长夜漫漫,委实难捱,只听他叹息道:“可惜,迎归英宗时,陈选陈大人被扣押,至今生死不知。否则岂容这些宵小放肆!”

听闻如此,老者的手很明显的抖动了些许,似有些情绪正压抑难忍。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垂地更深了几分,肮脏的羊皮袄也轻轻颤抖着。

“不过现如今,即使陈大人尚在怕也难啊。”苏进无奈般的叹息,听来却有种别样的味道,却见那老者闻言顿时抬起头来,视线中精芒暴射,顷刻后平复止息。

“这话又怎么说?”老者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中似有些不快。

“唉,若是陈大人尚在。凭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多半不会为鞑子所屈。如今若是迎归,那就是堪比苏侯爷的功绩,朝中自无人能出其右。不过这却也是症结所在!”

“那些祸乱朝纲的佞臣,诸如汪直梁芳之流,知陈大人归朝,此等宵小之辈自无好结果。因此定不会使其平安归来。圣上虽碍于诸多谏书将西厂裁撤,不过仍暗中行使,这多年经营,厂番分布各地,消息灵通,得知归来之讯,定会在半路截杀!”

“而且大同兵败泄露后,那阉狗行踪不定。据说还请动密旨,多半欲行不轨!”只见这老者的脸色,饶是有昏暗遮掩,依旧十分难看,目光更是游移,似在思考什么。

沉默许久,这凝滞的气息实在太过压抑,苏进看着那竹杖,目光中多少有些敬畏,随即回过头来,道:“老丈,如今这世道,忠臣固有一死,奸臣难逃一死!只有厮混度日罢了。”

老者抬头看着视线中的苏进,神色中似有诧异,这说书之人却能一语道破为官玄奥,皱眉沉默,许久摇头道:“忠君之事,又何惧生死!”

苏进默不作声,只是酒也不喝了,神色中更有担忧,哀叹半声。似为陈选之运唏嘘,其实这其中关窍,谁又能想不明白呢,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也不知道如今士贤大人怎么样了?”说起这等腌臜事,苏进愁眉不展。

“现在怎么样了…”忽的,坐在对面的老者声音又传来,带着莫名的落寞与沧桑,顿了顷刻才又缓缓道:“或许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如今也认不出来了吧。”

“嗯?”苏进疑惑,不过老者却不再说话,只把自己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屋外的凄风寒雪,卷天袭地,却似又急了数分…

炭火青烟,深夜无话。待得第二日清晨,寒风略静,行路自耽搁不得,在驿馆外,那老者向苏进轻揖告别,寒风卷着雪片抽在脸上,顿时使冻地有些微红的皮肤麻痹。

这样的天气就是视线都有些受阻,微眯眼睛,见苏进自沽了一角酒,用葫芦装了,此时喝得略作微醺,彼此寒暄几句,沿古道踱步向北行去。

“先生,宣府外兵荒马乱,何不与我等一道?”商贾样的汉子躬身一揖,好言挽留。

漫天风雪中,只见苏进轻轻转身,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忽:“我这等人,无根无家。犹似风中柳絮,水中浮萍。吹到哪里便是哪里,浪卷何处就是何处,浪荡为生,无拘无束,快哉!”

转身在诸人注目下,缓缓消失在风雪中,只是醺醉醉态,脚步踉跄,口中朗声念着太白一首《关山月》,激昂苍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声渐止息,行无踪迹。杳然天地,那老者伫立半晌,目送许久,才扯紧了羊皮袄,无奈叹息一声,黯然缓道:“咱们也走吧!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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