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着圆领袍衫的商人,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被带上来了。
商人手中捧着一本帐簿,给座上人行过礼,方道:“小是的赵记质库掌柜,坊间所传的‘王珠’,小的没见过,但家父曾见过,在这本账簿中有记录,贞观三年,某男典当夜明珠一颗,员径三分二厘,色莹润,暗中发光,可吸小珠,当金两千贯。因这物件太过稀罕,家父特在这页上贴花印,以示着重。还有奇的是,典当的翌日,就有人来赎走当物勾帐。”
赵九斗说完,把账簿给众人昭示,账簿上倒是确有记录,一如赵氏所说。
归年道:“陆某造次,心中疑惑不得不说:怎知这帐簿就是贞观三年所记?不是今日变造?即便有其事,又跟陆家有什么干系?”
“好,让你们嘴硬,这‘骰花子’,你们还认得吧?让你们见见真容。”王敬直道。
一个家丁把地上跪着的“骰花子”脸上散乱的头发撩到脑后,露出一张污脏的脸,陆魏生和元氏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悸,便没有什么反应了。但犀利的王敬直岂能放过这一丝细微的神情,他对“骰花子”说:“还不快与你姐姐姐夫相认?这些年,你流离失所,孤苦伶仃的,沦落为乞丐,你姐姐姐夫却享尽荣华富贵,他们对你寡义,你又何必留情?”
听了这话,那‘骰花子’发狂似的爬到归年的母亲元氏跟前,抱着她的腿哭号道:“阿姐,你抛闪得我好苦!当日,我不过拿了你家里一颗夜明珠去当了,你们就恩断义绝,把我逐出家门,还说再回来找你们就把我的腿打断,你们好狠哪!”
“骰花子”抱着元氏哭得肝肠寸断,元氏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口中默念一声:“冤孽啊。”便一头倒在了地上——毕竟是连日的牢狱折磨,体力本已不支,今日又深受刺激。归年见了,不顾一切奔过去,把母亲抱在怀里,连声呼唤,元氏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王敬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下来,他脸上浮上一层自得的笑意,对陆家人说道:“难得姐弟相认,不必过悲了。你们倒该谢我,是我从洛阳街头把你们这弟弟找到,他早流落为丐。陆老头儿,这下你还说你家没有那‘王珠’吗?你也看见了,你老婆子已是撑不住了,你,和你女儿也不是铁打的。大理寺那个地方,有几个人是好好地走出来的?你们一家子的性命,都握在你手里了。说说吧,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珠?”
陆魏生仍是低眉顺眼的,只不过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戚,他终于开了口:“不错,武德年间,我家是从康居国购得夜明珠一颗,从康居国到长安,山高水长,路途凶险,一路劫匪不断,我两个哥哥为了宝珠能平安带到长安,竟把腋窝的皮割开,把珠子藏于皮肉中,才躲过了动匪,我长兄,因伤口溃烂,未得及时医治,在半途中就死了,二兄接着藏珠,也因此留下伤病,回长安后缠绵病榻数载,不治而亡。这珠子,乃是我两位兄长抛却性命所得,我岂能不顾恩义,为了钱卖了它?”
“你倒舍不得卖,可这珠子却被你妻弟拿去当了,也因此被世人知晓。”
“是的,是这个不争气的业障坏事!跟着我们度日,原本衣食无缺,却爱掷骰子赌钱,欠下巨债,那一日,从他阿姐枕下偷去宝珠当了。至晚间我们才发现,第二日,我们便赎了回来。后来,把他送回老家,也曾给他置办了田产,够他度日,却不想,他又沦落到如此境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走到哪里都没忘不了赌,输光了田产便四处流落,我们是在洛阳街头找到他的。给他几个包子一身衣服,他便把前尘往事倒了个干净。可比你们痛快多了。”王敬直陈述完,话锋一转,又回正题: “我今儿算知道了,这世上倒真是有‘割股藏珠’的事。只是,问世间何事何物,能重过性命呢?你既念及兄弟之情,又焉能不顾儿女性命?我劝你还是把‘王珠’出让,还过你们的安乐日子吧。”王敬直道。
“怕是不能了。”陆魏生一脸惨淡地说。
“怎么?”王敬直急问。
“几个月前,我已使人把‘王珠’带出长安了。此刻,怕已到了龟兹国了。”
王敬直的脸色骤变,把手往案上一拍,“你又浑说!那样要紧的东西,你视若性命,怎么会把它交给旁人,又能带到哪里去?”
“交给我大儿子……”陆魏生可能受到了惊吓,怯怯地说。
“你还在编,你大儿子所带之物,在玉门关遭盘查时已被细细验过,并没有宝珠!”
到了此刻,王敬直也没有许多顾忌,将归年哥哥启年被抓一事脱口说出。原来,启年被抓一事绝非偶然,早已经被设计好了的吧。陆家一家子,此刻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是冲着那珠来的。
陆魏生听到此处,老泪纵横,说道:“并不敢胡说。自暮春之季,便不断有人来东市的肆中问及‘王珠’一事,我知道,我家的安宁日子怕是没了。若不尽快将‘王珠’转移,恐怕祸及家人。我在龟兹国还有一姐,乃是家父与龟兹国一胡女所生。我那姐姐年轻守寡,只有一子。我家商队每从龟兹经过,我便会接济我阿姐。因此,‘王珠’也只有放在她那里,我才放心。此次,大儿子启年带着宝珠出行,我本就怕这宝物已为世人所知,引人瞩目,一路上恐怕招来不测,只有在途中转移,暗渡陈仓,才能将此物顺利送到龟兹。正好,我那外甥帛黎布在瓜州开有商肆,因此我嘱咐启年,到了瓜州,就把宝珠交给外甥,让我那外甥骑快马赶到龟兹,再交给阿姐。所以,在玉门关,军防没有在启年身上搜出宝珠。”
“为什么审问陆启年时,他没有说这一节?”王敬直质问
“我那大儿子,只怕像他两个伯父一样,是有些铁骨的。”陆魏生涕泪横流。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半晌一直沉默不语的邓二说道:“我想,可能如这陆老头儿所说,‘王珠’已被转移了,不然,大秦人的乌铁砂为什么不见动静?显然‘王珠’已不在长安城了。”
王敬直点点头,道:“是我们下手晚了。谁想到他们是爱财不要命的人。”
“为今之计,”邓二上前一步说道,“是把‘王珠’尽快追回。他们一家子,不都在这儿吗?”
邓二的意思,王敬直当然明白,用一家子的性命来换‘王珠’,陆老头儿会不肯吗?他会让陆家绝后吗?
但如今情势,却又复杂些了,那‘王珠’此刻已在数千里之外了,追回,不是一件易事,要从长计议啊。王敬直一看堂前的铜壶漏刻,已是未时,便嘱咐道:“备车送张家小姐先回去吧。”
雁书一听,王敬直只提让自己回去,却没说归年,便不依了:“来是我和陆归年一起来的,回去却只让我一个人回去,哪有这样的理?”
“来的时候,若不让小姐跟着,你定然不会让陆归年贸然前来。若不看雁书小姐面上,陆家此刻还在狱中,陆归年又岂能幸免?”王敬直一字一顿地说,“事已至此,雁书小姐想为陆家翻案,手里可有何实据吗?能让圣上信服的?话说回来,雁书也不必过虑,人在我这里,我定能担保他们性命无虞。你也看了,我这庄子上,一切应有尽有,不比陆家差。他们在这里,就是客。待此事有了着落,他们仍旧回东市做他们的营生。”
雁书情知别无他法,但还是不太甘心,正在犹豫之间,归年张口了:“雁书,你还是赶快回家吧。叼扰你多日,已是不妥了。驸马爷既已为我们性命担保,你也可以放心了。早些回去吧,莫让令堂担心。”
雁书知道归年这话是为她宽心,但也只得先回家,再做打算。
雁书走了,陆家一家子被带到了庄园的下房住下。
堂屋的众人散去,只剩王敬直一人,屋内空旷而寂静。一个人影从屏风后缓慢地走出来,他的腿脚微跛,但身材不失高大。他的相貌堂堂,像他父亲一样有着鲜卑血统,因此五官凹凸有致,但被阴云笼罩,使整个人都显得落寞而颓废,如锋利的宝剑蒙上了灰尘,失去了光芒。他对王敬直说:“是我优柔寡断了,才使‘王珠’出境。 商贾人家,太过狡诈。难怪父皇说他们是‘贱民’!”
王敬直点点头:“是啊,看来他们已经把‘王珠’带出境了,我早已把陆家翻了个底朝天,连所有家人都搜了身,都没见珠子。从大秦人带的乌铁砂来看,‘王珠’已不在长安了。”
“不管怎样,风筝飞得再远,还要回到放风筝的人手里。陆家老头既能把珠子送出去,就一定有把握再把它要回来。把他们一家留在庄上吧。”跛脚的人说。
“是。但让谁去把‘王珠’要回呢?”王敬直问道,“看来还是得陆家的人。陆家父子三人,谁去呢?陆家大儿子,受了重刑,怕是走不成远路了。是让陆老头,还是陆归年去?”
“你看着办吧。鸿胪寺不是要送米国质子米司分回国嘛,一路有四十个军夫护送,就便挟着陆家人一起走。”
“是,那沉香呢?是这回带着走,还是等下次?”王敬直请示。
“带着走,送到西州即可。”
“带着女人走,一路上累赘,恐耽误了行程。”
“左不过用轻车快马,能耽误多少?要紧的是,她一个人,顶能上几千车绢。用她换来的钱,正可堵上侯君集军中的亏空,那些钱,再不补上,侯君集就要掉脑袋了。”
“可是跟西州的麹氏旧族交易?”王敬直问。
“正是。”跛脚的人答道,“高昌虽亡,但父王并没有赶尽杀绝,仍赐给他们官位,不动他们的家财。他们仍然富可敌国。我把沉香卖给他们,一来可以卖个好价钱,二来关外之地,山高皇帝远,也能掩人耳目。沉香在长安也是有些名声的。宫里的织物,她都做得来。”
“麹氏怎么付钱呢?”王敬直问道。
“人家已经付了一半做定金。另一半待沉香到了再付。那定金,我早拿来给候君集填上了军中的窟窿。”
王敬直听罢不语了,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干系。这些年,这位主子沉迷于声色,花钱如流水,而宫中供给尚俭,他早就入不符出了,不是侯君集从军费中腾挪贴补,他早就捉襟见肘了。
跛脚的人走出堂屋,坐在石凳上,看着廊下一只母猎狗新产下的三只小狗,三只小狗缠在一处嬉闹,亲密无间。“狗的兄弟之间,尚且相亲。那陆老头儿不舍将‘王珠’出手,原来是因为自家兄弟,这‘贱民’的兄弟之间,倒还有些情义。”想到这儿,他的眼睛里的阴郁,更加浓重了。
前些日子,父皇让弟弟李泰从坊间的宅邸搬出,入住内庭的武德殿。而武德殿离父皇的太极殿的距离,竟比他的东宫还近!虽经魏徵极力阻止而放弃,但父皇这个主张,如雷一般在太子李承乾的心里轰鸣,震得他又惊又痛!偌大的皇宫里,君王只有一个,君王的储君,也只有太子一人吧,可父亲却想放进两个!他这太子的位置,似那风中的树叶,摇摇欲坠了。父皇的眼睛,在弟弟们的身上越来越多地停留,越来越多地显露慈爱和赞赏,先是李恪,接着又是李泰,他们竞相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干、智慧、文韬武略,如奇葩一般绽放,看得父亲眼花缭乱,不知所衷,看得他却心惊胆战。父亲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难以琢磨,特别是他得了足疾,跛脚之后,父亲的目光里,分明有了一种怜悯、失望、冷漠,虽然,别人都没有觉察到,但他感受到了!无数个黑夜的梦魇里,他从东宫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内,昔日只需走二十步的路程,他拖着病腿,努力地奔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了……
一定要找到那个“王珠”!大唐太子李承乾发誓。让那颗夜明珠,来照亮他黑夜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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