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到了安仁坊,行人渐多,归年一行人的马倒还跑得稳健,原本是怕冲撞了路人,却不料,一匹赤红的汗血马兀自从后面斜刺出来,风驰电掣一般奔过去,让归年等人的马惊得直嘶叫。管家沈氏才要骂,归年眼尖,看出是雁书的“飞焰”,情急之下,吹起马哨,这回还好,“飞焰”停得很稳,一个头带黑色幂篱的女子掉转马头,见是归年,策马过来——不是雁书,还能是谁?
“归年哥,你这是去哪儿?”
归年才要回答,沈氏便不耐烦了,扬鞭催他赶路。
归年只得急急说道:“放在你家中的那把昆琶,烦你去取来,送到开远门。快些!”
雁书听了,也不再分辩,回头骑马往家中去了。
归年因着听说这次是与鸿胪寺的队伍同行,猜想在开远门,必然要设席送别,拖延些时间。他想着一路山水迢迢,忧思难消,若能把琵琶带上,也可解些烦闷,正好有一把昆琶一直搁在雁书家里,叫她送来,岂不正好?
到了长安城西边的开远门,便与鸿胪寺的马队汇合了。此次鸿胪寺担负着护送米国质子米司分回国的任务。米司分原本是米国国王米连若的长子,才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长安做质子。二十年过去了,米司分长大成人,米连若这时候却病重,眼见一天不如一天。国君有恙,危及社稷,米国向大唐请求将米司分送回,得到应允。于是鸿胪寺受命将米司分护送回国。
太子李承乾决定让陆归年等人跟着鸿胪寺的队伍一起走,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初唐时期,人口稀少,所以唐律规定,百姓没有政府文书——过所,是不能出境的。如果让归年等人自行西去,难免不生差池。跟着官方队伍走,既合法,一切供给都有保障,又可监控归年的行迹。
筵席果然已经搭好了,四周还围上了围幕,为避过路人的闲杂眼光。八月时节,秋意渐浓,开远门外碧空如洗,风送凉爽。城门内是一片繁华,烟火人家,城门外却是空旷寂寥,唯有一条大道绵延不尽,一直向西,曲曲复折折,通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开远门前立有堠——一个大型的土堆,时人用来记录里程的标志。五里只堠,十里双堠。开远门前的堠上写着:西极道九千九百里。
归年读过一些地理志,志中有云,龟兹到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到安息一万一千六百里。龟兹与安息,是西去行商主要目的地其中之二,中间的路途,也就是所谓的西极道吧。
筵席开宴了,无非是珍馐美味,水陆全席。首席自然是鸿胪寺的官员和米国质子米司分。米国本是小国,附庸大唐,米司分是大唐的人质,按理说寄人篱下,身份卑微,但大唐对归顺之国从来优厚,米司分在大唐,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曾读书受教,后来还任武散阶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这次回国,唐朝也郑重其事,设席相送,开宴之前,宣礼官念过送行诏书,酒宴便开始了。
众人按官位高低,身份尊卑依次入席,中间是兵丁们,归年和康老儿等人自然坐在最下首。归年无心吃饭,只向着围幕的进出处看着,巴巴地等着雁书来。
一盏茶功夫,雁书终于骑着汗血马来了。王敬直的管家沈氏和归年坐一席,见是雁书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卖个人情,让归年和雁书自到角落里话别。
雁书把身上背的琴囊取下,递给归年,才顾得上用袖子擦拭满头满脸的汗。这一路,雁书生怕误了时辰,赶不上给归年送琴,可以说是夺路狂奔。归年看到雁书如此辛苦,也很感动,又问道:“今天怎么不坐轿了?骑马终究是危险,倘或摔下马,伤了腿脚怎么好?”
“伤了腿脚,倒好了。”雁书恨恨地说。
“又胡说。”
“伤了腿脚,便不用嫁人了。”
归年吃惊道:“怎么说?也不曾听你说过要出嫁呀。”
“过五日。宫中指的婚。一个书呆子,姓白。”
“人才怎么样呢?”
“是新科状元。前日到家里来拜访了,长得倒也罢了。又是满口的之乎者也,跟家父的幕宾一样,酸腐得很。更可恨的是,他送的聘礼里面,竟有他家祖传的一本家训,上面关于妇德妇功的规戒,竟有一百零八条之多,何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一年做多少女红,四时做多少鞋袜,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样的衣服,以至站立坐卧,皆有规定。他的父母,年终时便要到长安来,到时候,我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倒不如死了痛快!”雁书说着,竟呜咽起来。
归年心内疼惜不已,勉强着安慰道:“诗书礼仪之家,总是有些规矩的。也须得这样的家世,方可托付终身。对了,你就要大婚,却怎么有空出来?”
“宫中赐了吉服,我要去宫里谢恩。反正以后也不得自由了,索性骑了马去。这怕是最后一遭了。”雁书的眼泪又奔涌而出,“归年哥,你这一去,山高水远,一别经年,重逢不知是何时。这桑落酒,酿自桑叶落时,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此酒送别最好。归年哥,请你满饮三杯,出了长安,便无故人了。”
归年听了心中酸痛,也是泪流满面。连连接过雁书斟的酒,仰头喝下。已是有了些醉意了,心中的凄楚愈浓。雁书又拿出昆琶,递给归年,“再给我弹一曲吧,从此以后,此琴此音,何处寻觅?”
归年把昆琶从琴囊里取出来。
仍是那把他钟爱的昆琶,琴身比一般琵琶大些,弦拨倍粗,紫檀木所制,声如金石。归年转轴拨弦,调节音准,只三两声,已知非同凡响。
演奏什么曲子呢?寻常曲子雁书也是听惯了的,此前自己写过一曲《依依》,是参照曲牌《甘州》的格律,词意则是有感于《诗经》中的《采薇》,自己又加以诠释。雁书曾学过,也唱过,值此离别之际,弹来却是最动情的。
归年轻拢慢捻,信手弹来。
雁书唱和道:“杨柳依依兮昔我往,高阁醉美酒。雨雪思我来,西风古道,离人空瘦。载饥载渴行道,莫知心悲伤。念慈母高堂,膝下凄凉……”雁书的音色虽不如丽音那般高亢亮丽,但却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与可爱,听了更能让人心动。她想着自己嫁入夫家将要受到的拘束与禁锢,想着即将远行、沙场征战的父亲,一曲唱来,如泣如诉。而归年更是心怀忧思,一腔子的愁苦,全付之琴弦,弹来时声声都是恨,自不消说。
归年和雁书这一厢大发悲声,这声音一阵阵渐次盖过了那边饮酒阔谈的声响,鸿胪寺的官员听见了,恼怒不已,让管家沈氏过来查看。沈氏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扬着鞭子怒骂陆归年“下贱胚子”。雁书暴炭一样的脾气,如何能忍?早拿起马鞭,“啪”地一声便抽到了沈氏脸上。只见沈氏脸上立即炸出一道血印,正在不可开交时,一个胡人跑过来,阻拦在中间。
这人长得身形高大,穿着虽是大唐官服,长相却实在是一个粟特胡人——落腮胡子,较之中原人大得夸张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这人竟朝归年作了一揖,说道:“我是米大将军的副将阿什玉。适才弹琵琶的可是阁下?真乃仙乐。长安城中,只有罗黑黑的技艺可与阁下媲美,可惜她侍奉在御前,凡人岂得常闻?如今才知民间亦有高人,真是相见恨晚。米大将军有令,把方才的曲子弹完。”
阿什玉如此一说,众人都禁了声,归年定定心神,又弹起琴起来,雁书也接着唱下去:“常忆长安得意,繁花温柔乡,年少轻狂。一旦流落风霜里,回首望,生死两茫茫……”
这回众人都听得认真,因都是要远行的,此歌此曲却勾起了情肠,让人渐生惜别之心,有些个兵勇都擦起了泪。
归年见大家意犹未尽,又弹了几曲,诸如《还旧宫》、《神仙留客》之类。真个是弹得人柔肠百转,感慨万千,一声声直落到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让人如痴如醉。鸿胪寺的官员见了众人感伤恋眷,恐怕坏了士气,方命队伍即刻起程。众人收拾心性,各自收捡行囊,备马起程。
长安在归年的泪眼中变得模糊,好一个繁华世界,锦绣家园。如今渐行渐远,归年感觉心被留在了长安,只剩下空空的躯干,麻木地前行着。雁书头带幂篱骑在马上遥看着他,归年看不清她的脸,却仍感到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下,同样在流泪的,一定还有他的父母,年幼的妹妹吧?
无人能体会归年的伤感了,行路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却还是要往同一条路上行进,是宿命吧?马蹄腾起漫天的烟尘,“米”字的大纛在疾风中招展,长安被在了身后,渐行渐远。
送质子的队伍开始前行。第一站便是渭城,距长安四十里。这一路还有些个鸿胪寺的官员,按惯例通常是送到渭城,聊表送别之意。队伍初行,人强马壮的,速度也是极快,半日便到了渭城,送行的官员便折返回京。
余下的就是护送质子的队伍,一路上一直沿着渭水北岸而行。归年知道他们走的是陇右南道。归年虽只在年幼时走过西域一次,但基本路线,他还是大概知道的——这条路既是他们家庭的生意线,也是生命线,父兄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陇右道分了南北两路,若行至咸阳,朝西北走,奔醴泉县方向去,则是走陇右北道,大体是沿泾水而行;若是仍朝西走,奔始平县,则是走陇右南道,大体是沿渭水而行。南道到凉州,较之北道远个二百多里,但路途平坦,人烟多,供给也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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