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还有达达……”阿什玉声音虚弱地嘶叫道。
木大伏喘了口气,随即又嘱咐那个士兵:“你先把阿副将背回驿站,他这一身湿衣服不换下来,也要冻死,回去先给他烤烤火。我把梯子拴在树上,再下去找找看!你回去再叫几个人来。”
“我不走!把达达救上来再走!”阿什玉嘶哑地喊道。
“不走你要被冻死的。我保证把达达找到,行不行?”木大伏几乎哭求道。
“不走!不走!”阿什玉牙关颤抖。
“好,我的爷!我听你的!”木大伏流着泪把阿什玉放在地上,把身上的棉袄脱了给他盖上,提着灯盏,顺着梯子爬过去,探进水里找达达。
约摸半刻钟后,木大伏把达达从水里捞了出来。达达的脸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只有嘴角撅着,像在耍小脾气一样,带着一丝孩童的顽皮。
“没气了,没了……”木大伏把手从达达的鼻子上移开,哆哆嗦嗦地说,“往极乐世界去了……”
阿什玉心痛欲裂,昏了过去。木大伏和士兵背着阿什玉和达达,往驿站飞奔而去。
火炉生起来了,噼哩叭啦炸响的松木木柴肆意吞吐火舌,把整个的屋子暖得像盛夏一样,阿什玉的湿衣服给脱下来了,人像蚕一样,被裹在干爽厚实的被子里,他的身体温暖起来,意识逐渐复苏了,心却像被打入了冰窖,脸上的眼泪一路狂奔!自乳母和叔叔去后,十几年了,他没有掉过眼泪,这一刻,他的心痛无以复加,为了达达的舍命相救,也为了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友爱一朝遭到背叛!
归年、驼子和木大伏等人守在身边,低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才发生的事。
“我看见米大人一个人回来,脸上慌慌张张的,我就纳闷了,不是说去打猎了吗?怎么他一个人回来了,脸色那么难看。我问他,他叨咕半天才说清楚,说阿副将落进水了。那我就奇怪了,去的不是还有田大人吗?还带着兵呢。怎么他不让他们去救呢?米大人说了,是分开打猎的,他没找到田校尉他们,所以回驿站来找人救。”木大伏身上也裹着被子,喝口热汤又接着说:“我听了急的呀,恨不得一步就飞奔过去救,可我不熟路啊,正好门口一个驿站的守卫,我把他拉上就往河边跑。还好幸得他帮忙,不然我也救不起来。”
“好好的打猎,”驼子满脸狐疑,“怎么人就落到了水里?”
“为了追一只野鸡,我先掉进水里。达达是为了救我,才掉进水里的。如果不是他把绳子系到我身上,我也早就撑不住,淹死了。他是为我死的……”阿什玉幽幽地说。
“咳,说起来达达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忠义啊,可惜了。”归年也落下泪来。
“只是一点我不明白,米大人回到驿站找人相救,都没有喊吗?他不着急吗?”驼子问道。
“你不说我倒还没想到这儿呢,”木大伏也点头,“也是怪呀,他回来的时候倒是愁眉苦脸的,但是好象并不着急,也没有喊,我问了半天他才说清楚。是不是给吓傻了?他原本也不是精明人。”
“即便不是精明人,”归年有些气愤,“危急到这样地步,他也该喊人,也该着急!呆会儿把他叫来问问。”
人人都为米司分的不合常理之举纳闷,为达达的去世痛心流泪,也为阿什玉的身体担忧,个个心里五味杂陈……
“你个蠢材!”田校尉的巴掌落在米司分脸上。“米大将军”在他这里早不复存在了。米司分现在只是一颗可以摆布的棋子而已——眼下这颗棋子却没有完成他的任务,随之将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及后果,这又要费一翻脑筋了,田校尉为善后的事宜恼恨不已。
“你回来就回来,你告诉木大伏他们落水了做什么?让阿什玉又得救了!”田校尉低声质问。
“这是瞒不过去的。”米司分苦着脸辩解,“只怕现在阿什玉都怀疑我了。”
“那是自然!他又不傻,所以,这件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斩草去根!”
“怎么?”
“阿什玉不能活!你还要找个机会,再向他下手。”
“我不能再下手了!我对不住他。”米司分痛哭起来。
“现在的情势,他活你就要死。想想吧,如果回了米国,他当了国君,或是世子,他不把你杀了才怪呢!”
是的,谁能原谅曾向自己下毒手的人呢?田校尉的话渗透到了米司分心里。那只雉鸡,根本就是自己扔到河面上的,是自己引诱阿什玉去追鸡,是自己没有找人救援。阿什玉,怎么可能原谅自己这样狠毒地对待他?米司分摇摇头,又摇摇头。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米司分也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我现在该怎么办?”米司分问田校尉。
“先告诉你自己,不是你害的他!只有先让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相信!”田校尉狠狠地盯着米司分说,“现在就去他屋里问候他。把自己撇清,先不管他信不信,只要还能跟他接近,总会有机会再下手。去,现在就去!”
米司分点点头,脚步坚定起来。那一刻,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死去了,比如良心,比如亲情,有些东西却在他心里生长出来,比如狠毒,比如奸诈——田校尉给他打开了一扇黑暗的门,在这扇门里,贪欲与仇恨如瘟疫一般疯狂地增生,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心境。他发现,放下良心和亲情后,他不再那么痛苦了。
阿什玉和米司分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屋里别的人都识趣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阿什玉问米司分。
“什么为什么?”米司分把阿什玉的被角掖一掖,柔声问道。
阿什玉看着米司分的脸,还是像从前那样,面团一样的,愚笨中带着憨厚,木讷中带着温驯。人,还是从前那个人,什么时候心变了的?阿什玉想得有些头疼。
“那只雉鸡被我射中了,还能飞出去十几丈,飞到河面上?”
“你没有射到要害吧,那鸡还没有死透。剁掉头的鸭子还能跑几步呢。”
“可是它落到河面上以后,就没有动了!”
两个人一阵沉默。
阿什玉缓缓地说:“贞观六年,长安闹时疫。我们的两位亲人都相继染上时疫,离我们而去,我们也染上了病。那一年,我们才十一岁。那时候,因为得病的人众多,药材短缺,鸿胪寺因为你身份要紧,只给你吃对症的药,给我只吃些清汤寡水。我烧得全身滚烫,日渐衰弱。你偷偷地把药分一半给我,这才让我熬了过来。”阿什玉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你不把药分给我也罢了。”
米司分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痛哭道:“我指着我母亲白娇靡的在天之灵起誓,我和阿什玉永远一心。他永远是我的主子。”
白娇靡是米司分的生母,也是阿什玉的乳母,她对阿什玉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米司分。在异乡长安,幼小的阿什玉所能得到的温暖与安全,几乎都来自于白娇靡妈妈。阿什玉听到那久违的带着亲情的名字,眉头舒缓了一些。他看着米司分举起的手,手上还带着那串碧玻璃手珠,睹物思人,阿什玉又想起了达达。当初,就是这串手珠让他认识了达达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惜,达达跟他缘浅,不过才月余,就离他而去……
米司分看阿什玉盯着碧玻璃手珠发愣,还以为他想要回手珠,于是解下来放到案上,“这东西还给你。终究是你的。”
“我哪里是想要它呢。”
“我原也是打算回了米国,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你的封号、你的姓氏、你的身份。本来它们就是属于你的。母亲说过,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永远不可有僭越之心!她说过,燕雀长不出雄鹰的翅膀,所以也不要向着长空飞。我会永远追随你,做你的侍从。”
米司分抱住阿什玉,热泪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你明天,还能上路吗?”米司分看阿什玉平静下来,问道。
“刚才木大伏给我煎了药,又刮了痧。这会儿我觉得身上轻爽了,应该不碍事了。”
夜深了,阿什玉和归年还在灯下,归年执笔,阿什玉含泪口述写给达达的祭文:
幼弟契苾达达祭
贞观十六年十月,丙寅。身无长物,薄水为奠,告弟达达之灵:
呜呼!弟生于寒微,为生计所累,行乞于道。然,弟宁守困顿,不合污于盗跖。蒙弟相助,故请同行于长路,至今方一月有余。念廖瘳数十日,浮生一瞬间。得弟追随,鞍马之前,扶持照料;病榻之上,关怀备至;言笑之间,烦忧顿消;危急之时,舍身相救!
呜呼哀哉!心痛如裂!吾何德何能,令弟舍己而救吾?穷尽根源,无非施信于弟,安有其他?微薄之恩,何足舍命相救!兄羞愧难当!
常念归故国之日,定令弟读书受教,乐享优荣,前程似锦。然今日一切成空,弟独往黄泉之路,与兄竟成殊途!
呜呼!弟无情,舍身绝吾而去,令吾永无回报之时!念此去山水迢迢,唯心存感念,忧思空寄,永无绝期。
墨有尽而泪无终,言有穷而情不止。尚飨。
阿什玉说完,归年写好,见阿什玉仍然悲痛欲绝,劝道:“你才着了凉,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达达的后事他们已经交给驿站去办了。我一会儿去把祭文烧了。”
“把这串碧玻璃手珠给他戴着。没有别的东西陪他。这点东西,是他帮我们追回来的,还给他带着上路。”
归年点点头。
这一夜并不宁静。米司分回到寝室,把脸上的泪擦干了,田校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问道:“怎么样?他又信你了吗?”
米司分想了一想,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只要还近得身,就有机会。”田校尉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只有拇指大,“这里是极纯的鹤顶红。只吃下绿豆般大小那么一点,立时就可以毙命!你看个时机,给他吃下去。”
田校尉说完,看米司分面无表情没有回应,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当这回对他下手,他那么聪明的人,会没有察觉吗?他是等回了米国再收拾你!你那时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所以,切莫心软意痴,自误于人。”
米司分仍不回话,只把那瓷瓶接过来,放进自己的袖子里,倒头睡去了。田校尉见了,倒放下心来。他知道,往往一个人争辩的时候,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如果沉默,反而代表绝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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