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个糟老头。没把你老婆女儿带走已是仁慈了。”突厥头领斥道,又吩咐小喽罗:“去取木柴来带上。”
小喽罗朝柴房走来。康老儿和刘副尉没料到这一出,倒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过来了。”刘副尉问康老儿。
“就说是客商。不要怕,镇静点。”康老儿很快镇定下来,安抚道。
“你们躲在这儿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小喽罗质问两人。
“哪里鬼鬼祟祟了,不过是天冷,想到这里寻些个炭火罢了。”康老儿回话。
“你们从哪里来的?”
“长安。”
“长安人,敢是大唐的细作?”
“我的小爷,你不要看见紫色就说是茄子。长安没有商贾人家吗?我们做买卖的。”
“做什么买卖?”
“原本从长安带的茶叶,过河时被了水,全霉了。那也不能空手回去,我们还是要去龟兹贬些香料回来。哎,都是小本生意。”
这些解释也都合理,小喽罗点点头。他看看刘副尉始终一言不发,又盘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噢,他是个哑巴。”康老儿忙替刘副尉遮掩。
小喽罗再无疑问,抱了一捆柴出去了。
突厥人终于走远了。康老儿和刘副尉走到愁眉苦脸的巴公旁边。
“这伙突厥倒还有分寸,不抢住店的。”刘副尉跟巴公搭讪。
“屁的分寸!”巴公气呼呼地说,“他们不过还没有笨到杀鸡取卵罢了。抢了住店的,我这客栈生意还怎么做?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拿什么供奉他们?缺了什么都上我这里来拿。没有比我这儿更便宜的了,我这里简直就是他们的补给站。”
“唉,百行百业,谁不希望过太平日子。掌柜的是哪族人?”康老儿问道。
“姑师。我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我这店是祖传的。”
“贵店维持到今日也算不容易了。”
“谁说不是呢。但凡有点利,谁愿意背井离乡。”巴公长吁接着短叹,“说实在的,我们这里都盼着大唐能把焉耆也归于治下。十年前高昌打焉耆,三年前大唐讨伐了高昌,在那儿设了安西都护府,驻了军队,且把高昌改为西州,那里是太平了。焉耆和西州襟带相连,为什么不就势把焉耆也收了去?都尊大唐皇帝李世民为天可汗,我们老百姓也盼着一位明主来治国安邦呢。”
“总在早晚之间。”刘副尉说道,“不会让西突厥在这里随意跑马。对,我还想问你,往前走下去,路途如何?”
“前面是银山,山高地广,走起来艰难。山里盗匪更多,据西来的过客说,好多人都遭了劫,有的还丢了命。若我说,你们还是在这里休整些日子再走,等风声好些,再走不迟。”
刘副尉和康老儿回屋计议。
“听巴公的意思,是让我们过几日再走呢。”刘副尉说道。
“他的话也不可全信。未准是想赚我们的店钱吧。”康老儿琢磨。
“陆归年的伤,能不能上路呢?”
“赁个车拉着他走,想来也不要紧。前面到银山碛,应该是二百二十里。要走两天吧,顺利的话。”
“不能住驿站,真是不方便。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沉。”
“是啊,这焉耆的龙氏国王,也把个突厥人奈何不得。难怪老百姓心向大唐。”
“今日突厥人把巴公的客栈抢得,也只差米光面净了。”刘副尉慨叹。
“抢得是狠了些,不过也至于米光面净。昨日我夜里起夜,看见有人在后面的菜园子里挖土,你猜是谁?”康老儿卖了个关子,问刘副尉。
“巴公?他挖土干什么?”
“钱不能放在一个口袋里。放在米坛子里一些,也要放在地底下一些吧。即便被搜,也不会都被搜出来。这就是狡兔三窟吧。”
“这商贾人家,也真是狡猾。”
“世事艰险,不能不如此啊。”康老儿叹道。
“我看着就是明日起程吧。再难也要走啊。”
一行人在不安中睡去,刘副尉也是心事重重,看过陆归年的伤,倒不算凶险,略感放心;又想着路上的艰难,更是忧心。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到了三更仍是没有睡着,一时觉得尿急,便起身去茅房。
刚走到马厩门口,一个人影从里面跑出来,与刘副尉撞了个正着!刘副尉没有防备,被这个人撞得踉跄了几步,坐在了地上。
“撞丧啊,这三更半夜的。”刘副尉恼怒地骂道。
“你个泼才,三更半夜跑到这干什么?”对面的人也不依不饶,也破口大骂。
“我上茅厕不行啊?你上马厩干什么?敢是偷马?”
“小爷我还用偷吗?我想牵哪匹是哪匹!”
“你是哪里的小爷,说话如此狂妄!”
“我倒要看看你是哪来的鸟?跟我针尖对麦芒!你别走。”
“我不走!”刘副尉看着那个冒失鬼身量并不比自己高大,打架必不是对手,堵气跟他计较一番。
对面的人说罢,把马厩里挂的一盏羊皮灯笼拿出来,提到刘副尉眼前。那羊皮灯笼原本是用羊皮做灯罩,用于防风的,光线昏暗。一团朦胧的光晕照在两人脸上片刻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你不是哑巴吗?为什么又说话了?你是细作!”那人把灯笼往地上一扔,竟往外跑去。
刘副尉好大天才明白过来,不好!此人正是白天那个突厥小喽罗。这可怎么办?他茅厕也不去了,径直回去找康老儿。
“我可能惹来麻烦了!”他把康老儿摇撼醒来,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说一遍。
“不是麻烦,是大麻烦!”康老儿听了震惊不已,“我们得赶快跑路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跑啊?”
“快把巴公喊来,他也许可以帮我们。”
巴公来了,听刘副尉言说刚才突发的情况,也深感不妙:“这伙突厥住在北边几里之外,那小喽罗去报信,这会儿人马可能都往这边来了。你们赶快跑才是。”
“天这么黑,我们一点准备没有,怎么跑?”康老儿问。
“让我大儿子带路吧,他可以一直把你们送到银山碛,那边有我朋友开的客栈。”
“那突厥人见不到我们,会不会牵怒于你?”
“你们走了,自然没有对证。到时候我只说他看花眼就是了。你们换上便装赶快走。这些戎服我扔进炉子烧了就是了。”
“怎么酬谢你?”刘副尉问道。
“你给一两金吧。重赏之下方出勇夫。这等危急时刻,不为了钱,谁肯舍命救你?”
刘副尉的嘴角颤抖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犹如刀锋一闪时的光亮。片刻之后还是答应了:“先给五贯,等你儿子把我们带到银山碛,我再给他五贯,可否?”刘副尉问道。
巴公皱一皱眉,还是答应:“好,一言为定。”
刘副尉把五贯钱交给巴公。巴公的儿子淖尔带着刘副尉一行队伍朝银山碛亡命奔去。
淖尔打着火把带众人走着夜路。有些士卒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睡梦中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奔命,不禁叫苦连天,报怨不叠。
归年被淖尔用被子包着,捆在马背上——因为要逃命,唯恐行动迟缓。才跑了一里地,就听得后面喊杀声响起,回头看时,一串火龙在夜色中游动——原来是突厥人骑着马,打着火把追来了。边追还边喊:“长安来的细作,还不快快下马受死!”一阵阵喊声回响在山峦间,让人听得胆寒。
刘副尉看得心惊肉跳,边跑马边问淖尔:“怎么办?咱们的马哪里跑得过他们。马上要给追上了。你的火把暴露咱们的行迹,你给灭了吧。”
“灭了我怎么看得见路?”淖尔说,“你们只管跟着我跑就是了。”
说话间,一支箭带着风声射过来,贴着刘副尉的耳朵飞过去。有的士卒也中了箭,疼得哇哇大叫。
“要追上了!”刘副尉绝望地喊道,“你还不灭火把,要害死我们吗?”
“休要多嘴!我也没有穿铜盔铁甲。要活命跟紧跟着我!”淖尔喝道,“走小路!都沿着我走的路走。你们都能活命。”
小路崎岖不平,马跑得异常吃力。刘副尉别无他法,这等危急时分,只有相信淖尔这个陌生人。突厥人追得更近了,只剩下十几步远,他们不屑于放箭,只等着生擒这群大唐的士兵,都开始狰狞地大笑。所有的士卒都灰了心,挥马鞭的手开始发软了。
忽然后面的为首的一人突厥人“扑”地倒地,不见了踪影!有突厥人喊道:“有陷阱!”话音未落,又有突厥的马嘶叫起来,伏倒在地。再追出半里地时,突厥人手里的火把明显减少。
刘副尉看了心里诧异,问淖尔:“这里有什么机关?”
“当地猎户挖的陷阱,放的夹子。我常走这路,都知道在哪里。”
原来这样,怪不得淖尔不灭火把。突厥人的马蹄声渐渐减弱,众人心里绷紧的弦慢慢放松下来。但也不敢就停下来,唯恐突厥人又追上来。
紧跑慢跑,队伍一直跟淖尔跑到卯时,天边上蒙蒙有了一丝亮。众人都跑不动了。正好前面有一处寺庙,外面看着破败荒废,没有人迹。淖尔便带着众人进寺庙暂时歇息。
众人一进寺庙,便七仰八歪地倒在地上,只顾得喘息了。刘副尉清点人数,加上自己十七名士卒,另外是阿什玉、康老儿、驼子、归年并鲍四娘,共二十二人,倒也没有落下一个。驼子早把归年搀扶进来躺下,安置好了,并验看他的伤口。另外有两个士卒中了箭,一个在腿上,一个在手臂上,因箭入得不深,在路上跑动中箭已脱落,伤口也不深。木大伏给他们清理包扎了。
驼子服侍完了归年,四下里打量鲍四娘,看到她远远地蜷缩在大殿的角落里,也不说话,独自发呆,她的“墨箭”立在地上,也不动弹一下。驼子看着她落寞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端详她片刻,发现她脸上犹有泪痕。
“难得你一个女人家,马跑得这么好。这些士卒原是骑兵,马上跑惯了的,还叫苦连天。”他想夸赞鲍四娘,哄她开心。
“逃命……”鲍四娘喃喃地说,像在对驼子说,又像自言自语:“这是逃命,不是跑马。这一路,我已经逃命好几次了。像魔鬼在后面追,手都要够着我了……人人都顾着自己跑,没人管我……”
“怎么会。我会管你。”驼子安慰她。
“还有多少次逃命?我受够了。”鲍四娘黯然地说。
“也许没有了。也许还有一次?两次?我只知道,在我这一辈子走的那么多次碛西中,有很多次逃命,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像我这样的贫贱之人,每走一次,都是拿命在赌你知道吗。不过,每次我都侥幸逃脱。活下来,再接着走。我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会不会死在这路上?”鲍四娘看着驼子,期期艾艾地问道。
驼子笑笑,戏谑地说:“你死了我也陪着你死,行不行?不要想太多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稍事休整后,淖尔又催促刘副尉起程。众士卒都不想再上马,但刘副尉深知利害,仍逼着众人上路了。
这一天的起跑让众人领略了什么叫疲于奔命。晚间到达银山碛的时候,已是星夜时分。淖尔把队伍带到一处朋友开的客栈,倒也十分僻静。
“这是我家老友开的客栈,你们只管放心住。不会有突厥来搅扰。”淖尔对刘副尉说道。
刘副尉四处看看,倒是十分稳妥的地方,店家竟也是个汉人,这客栈亦是经年老店,于是放下心来,让店家安排食宿。众人一路奔逃,身上都软得像面条一样了,又到了这安全之所,越发松散下来,倒在榻上享用饭食。
淖尔打算明日天亮再回礌石碛。饭后众人歇息,淖尔和刘副尉独坐一屋。
刘副尉拿出半两重的金饼子递给淖尔。淖尔接了过去。
“我还想问你,你爹怎么知道我有金子?”刘副尉问道。
淖尔听了笑笑,爽快说道:“一则,大人一去就给了半贯钱请郎中,出手阔绰;二则,大人在小店入住时,你肩上的的包袱把你压得背都驮着,里面不是金钱,可是什么?客官行李里面放着什么,我爹扫一眼就知晓。”
“商贾人家,就是精细啊。”刘副尉叹道。
“对,我还差点忘了一件事。这一路跑得狼狈,中间打尖的时候,我倒捡了一样东西,因时间紧迫,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淖尔说道。
“什么?”
淖尔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囊,蓝色绸缎缝制,倒也十分精致,这不是刘副尉的布囊,可又是谁的呢?刘副尉看了,脸色刷白。好险!若是真把这个丢了,这一趟,非但白跑了,还要掉脑袋呢。他一把接过来,动作粗鲁,倒有些像抢似的。是自己大意了,只顾着带领众人逃命,却没有看管好这个要紧的物件——原本揣在怀里的。一定是衣带松开了,才掉了出来。刘副尉惊魂未定地查看布囊,很明显,布囊已经被打开过——他每回收紧布囊口后,都会打一个八字结,但现在绳结没有了,两根系带只是简单地交叉了一下。
“你打开过了?”刘副尉按捺着心底的恼怒问道。
“打开了。里面装着些纸张,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淖尔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些许天真。
能让刘副尉紧张的纸张,却不是一般的纸张,而是几件文书。那时候,田校尉疯了,刘副尉查看他行囊时,找出了这个布囊,揣进自己怀里。里面文书之机密,只有田校尉和他知道。若泄露出去,可是非同小可。
“这些纸张,你看了没有?”刘副尉问淖尔。
淖尔笑笑:“看了。”
刘副尉心中一凉,暗自叫苦。
“它看得懂我,我看不懂它。”淖尔爽朗地笑道:“我哪里识得汉字呢?我识得几个吐火罗文,还是从一到十,只记账罢了。”
刘副尉的眉头仍然紧锁,他并没有因淖尔的解释而放下心来——在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上,他宁可不相信淖尔的话。
“你今晚也不回去吗?”他转换了话题,问淖尔。
“夜路不好走,再者,我也有些乏了。我明早再走。”
“依我看,你现在倒该回去看看。你想想,你爹把我们放走了,突厥人去了,他如何交待?他搪塞过去吗?”
“我爹跟突厥周旋了一辈子,也没见他失手过。这点事他应付得了。”淖尔大大咧咧地说。
“只是这回不同。我们被当成长安来的细作了。现在大唐中突厥之间兵戎相见,自然不会把这等事视为小可。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不要大意了。那可是你爹啊。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利害。”刘副尉语重心长地说。
听了这翻话,淖尔倒有些不安起来。是了,是该回去看看爹。他点点头,头起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刘副尉说。
“不用了。外面风大,荒郊野地的,路也不平。”淖尔推辞。
“一定要送的。你给我们帮了大忙。我就送一里地吧。”
刘副尉一番好意,淖尔不便再推辞。两人出了客栈,骑上马,跑出了一里地,在一片树林里下得马来。
“刘大人也该回去了。从这里还看得见客栈的灯笼,你也好回去。再远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淖尔劝道。
“是了。该回去了。你也走好。”刘副尉向淖尔拱手一揖。
淖尔也还礼,一手拿着火把,转身欲上马。猝然之间,一把短刀扎进了他的后背,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淖尔受此致命的重创,没有一点防备,也没有还手之机。他缓缓地转过身,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刘副尉,边倒下边挣扎着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不管你是不是看懂了,我都不会冒险。”他淡淡地回答。
刘副尉没有取出淖尔身上的刀。这把突厥小刀,是他在西州送沉香时买的,原是一对,套在一只刀鞘里,刀把翘曲,锋利无比。如今刀鞘里只剩下一把了。
“你们姑师人只知道赚钱,这回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借刀杀人。让你爹找突厥人寻仇去吧。”刘副尉蹲下来,把淖尔瞪得圆圆的、愤怒的眼睛合上,又从他怀里把那个金饼子拿出来。他倒不稀罕这块金子,但是既然突厥劫杀,怎会留下钱财?
翌日晨起,康老儿没看见淖尔,问刘副尉:“那客栈小东家走了?”
“晚上就回去了。”刘副尉答道。
“夜路不好走啊。”康老儿叹道。
“他惦记着家里。我没留住。”
“唉,你袖子上怎么弄上血点子了?”康老儿眼尖,看见刘副尉的袖子上有血。
刘副尉有些愕然,看了看袖子上的血。旋即又镇定下来:“许是咱们那两个伤员身上的血。晚上我去看他们了。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
两人正说着,客栈外面闹哄哄起来。有个樵夫模样的战战兢兢地跑过来道:“可不得了,林子里有个死人!”
康老儿和刘副尉惊了一跳,忙问道:“什么人死了?”
“一个后生模样。背上还插着刀。”
刘副尉犹自心惊——怎么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道:“刀?什么样刀?”
“那刀把子是弯的。”樵夫比划着说。
“突厥人的刀。许是突厥人杀人越货吧。我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偏僻。”康老儿说。
队伍匆匆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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