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龟兹九百里,路途仍是艰辛。那日走到了乌垒州,见一处正大兴土木修建寺庙,康老儿和帛黎布便商量在寺里歇息。
这庙看着已经修成,供奉佛像业已各自升座。屋宇看着虽不甚磅礴,但也精致整肃,一群和尚们正忙着清扫收拾,香火初燃,善男信女们也都前来礼拜。
“这寺可叫什么名字?”空空双手合十,问一位门前扫地的胖和尚,这胖和尚见空空也是出家人,忙还礼说道:“叫左元寺。匾额明日就挂出来了。”
空空听了,眉头一震,旋即又问道:“叫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来历吗?”
胖和尚摇摇头说:“这我不知道。这寺是一对母子捐资修建,名字是她起的。”
“噢……”空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里可有空房间供我们歇息?”康老儿问胖和尚,“我们可付灯油之资。”
“房间倒有的。只是寺里正行开光之礼,日夜轮班诵经,恐怕扰你们歇息。”胖和尚憨厚地说。
“不妨的。”康老儿笑道:“我们行路人,日间劳累了,夜里睡得雷打不动。烦你们给安排两三间屋子,供男女分别歇息就是了。”
胖和尚点点头,进去通禀了方丈,获得许可后,带着一行人各自安歇。
是夜,空空和阿什玉等人睡在一处。下面大殿里果真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在寒夜里悠悠飘荡。这诵经声听了使人心神安宁,倒有助眠的功效,众人不消多时,都鼾声四起,只有空空还在榻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那木榻被他压得“吱吱嘎嘎”地作响。和他挨着的阿什玉也被他扰得不能安睡,问他道:“师傅一向好睡,今天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吗?”
空空这才意识到打扰了阿什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倒没什么不适,可能是晚间吃得多了些,食不消化。”
“噢,是了。难怪出家人‘过午不食’。不过我们行路,一顿不吃便走不动路。所以这里的师傅们好心,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斋饭。特别是那一味素鸡,真是绝了,吃起来跟鸡肉是一个味,又没有半点荦星。别说你,我也多吃了一碗呢。听说这道菜,是这寺庙的供养人做的。”
“素鸡”,一种久违的美味。十年前,空空曾经无数次吃过这道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素鸡”是这个女人的拿手好菜。那一段凡尘往事,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
“师傅,你在想什么?像有心事似的,你平日不是这样的。”阿什玉打断了空空飘忽的思绪。空空回过神来,对阿什玉说道:“这里的菜是不错。你刚才说,这寺里的供养人还会做菜?”
“正是呢。”阿什玉感叹道,“这菜是在本寺的供养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的指挥下人做出来的。她双目失明,头发全白了,看着苍老,但是她对做菜倒还精通。因为晚饭的素斋做得好,你知道我也常吃斋的,所以特意到厨房去看看可是什么高人在做饭,我就看见了这位妇人。她失明多年,眼睛只看得见少许光线。她指挥着两个小沙弥和一个小丫鬟配料炒菜,样样考究。她说从前在家,她丈夫就爱吃斋,所以她会做斋饭。”
“她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空空问阿什玉。
“我问了,她说叫左陈氏。”阿什玉答道。
空空如遭雷击!幸而是在黑暗中,不然阿什玉看见了,也会惊诧不已。本来空空积年行走江湖的游方僧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惊呢?
“你带我去看看那位妇人,可好?”空空对阿什玉说。
“这会儿吗?不知道她睡下了没有。你为什么想去看她?不是想讨教厨艺吧?”阿什玉问。
“人家是这寺院的供养人,我们栖身在她的屋檐下,又吃了她的食物,去感谢一下也是应当的。再说,一个女人能出资做这样的大功德,我倒有些好奇呢。我们去会会她,问问缘由。”
阿什玉点点头道:“我们去大殿看看,这里的僧人连夜诵经,未准她也在那里。”
两人披衣起身,到了大殿。大殿里灯火通明惚如白昼,那位左陈氏果然在角落里听着师傅们念经。空空顺着阿什玉的手指看去,终于看到了她,他的眼睛也被定住了!十年了,她的头发斑白,面目衰老,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沧桑,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当然了,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驻足了十几年,即便他出家为僧,隔绝一切前尘往事,仍是无法把她的身影抹得干净。
“你去把她请出来,咱们跟她聊聊。对了,我今天有些伤风,说话嗓子就疼。呆会儿你问问她的来历,家事,不拘什么,多跟她说说话。”空空道。
阿什主点点头,去大殿里把左陈氏搀扶出来。三人来到配殿里坐下。
“夫人,这位是我师傅空空。”阿什玉指着空空说道,“我们此去西域的路上。感念你修建寺院的功德,晚间又蒙你亲制饭菜,特地表达谢意。”阿什玉向左陈氏深深一揖。
“你师傅?可是跟前这个人?”左陈氏指着眼前的黑影问道。
空空心里一惊,向左陈氏深深鞠躬:“在下空空,特地来感谢施主的眷顾,无量功德,阿弥陀佛。”
“你声音沙哑,敢是受了风寒?”左陈氏关切地问道。
“噢,忙于赶路,伤了风。不妨事。”空空捂着鼻子答道。
“师傅往哪里去?”左陈氏对着空空说。
“我师傅往天竺求法。”阿什玉代为回答。
“师傅是出家人,我倒有事想跟师傅打听。”左陈氏说道。
“但问无妨。”空空嗡声嗡气地说。
“师傅可知道太原净因寺有位僧人吗?他俗名叫左元。”
“这……”空空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不知道。”
“夫人为什么打听他呢?”阿什玉问左陈氏。
“他本是我丈夫。”左陈氏答道。
“噢?你丈夫?”阿什玉有些诧异,“半路出家要抛妻弃子,他倒要下很大的决心呢。”
“嗯。是啊。”左陈氏有些戚戚然,眼睛呆呆地望着跟前的烛火,思绪有些飘忽。
“也不能全怪他。那时候,家里出了大事,他的愁闷无法排解,或许出家可以让他忘了尘世的苦恼。”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阿什玉问道。
“我们原本是太原人士,开了一家染坊,是太原最大的染坊,家资丰厚,日子过得惬意。不想贞观六年,我丈夫被一伙贩布的游商骗了,家财尽失,次月,染坊又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我那丈夫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开始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后来,他听了一位僧人讲法,突然又灵醒了,倒是不再魔怔了,只是一天到晚地研习佛经,不言不语。第二年,他竟然留下一纸书信,说自己出家去了。留下了我和年少的儿子。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哭瞎了的。”左陈氏说起往事,仍是满怀辛酸。
“那你没有去找过他?毕竟,他抛下你们,有些狠心呢。”阿什玉问道。
“我打听到他去净因寺出家,就去找过他。他一听我们来,就躲起来不见我们,之后索性出去游方了。我也不敢再找他了,生怕他躲得更远。后来孩子长大一些,和我家兄一起慢慢又重建家业。我们又富足起来。”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建庙,这里离太原可是有几千里呢?”阿什玉问道。
“家境好起来,我这心里却不平静,日日夜夜都想着他。想着他能回来,又能一家子团圆。我儿子也想他父亲,多方打听,有说他四处云游求法抄经,后来,有人说他可能要往天竺去。我想着,再有家资千万,不如合家团聚。我索性带着家丁们四处布施建庙,每个庙都起名叫‘左元寺’——我丈夫就叫左元。我是想用这个名字招唤他。我已经建了六座寺庙了,我还要再建下去,一直到找到他为止。”
“夫人用心良苦。”阿什玉有些动容,“只是,尊夫既然已经出家,自然绝了尘缘,未必肯回到家里吧。”
“我也想到了。只是,我有些不甘心。”左陈氏眼含热泪,“那时候他出家,全是因为家运衰败,他受不了打击才遁入空门的。现在家境好了,一切事务都由儿子打理,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做个富贵闲人呢?诸事不用操心,只和我相守到老就是了,比四处流落,守着古佛青灯的强得多?他有心向佛,我们多建些寺庙就是做了功德了,未必要他抛家舍业、骨肉离散的吧?再者,我那儿子已经有三个孙儿孙女了!也可说是儿孙满堂了。孙儿们闹着要爷爷呢……”左陈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啼哭起来,阿什玉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解。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走进来,对左陈氏说道:“夫人,也累了一天了。这会儿该回房歇息了。”
左陈氏扶着小丫鬟离去了。
空空仍呆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空空大师,我们也该回去了。明日还要赶路呢。”阿什玉拍了空空的肩头说道。
“噢。”空空像从梦中醒来,怔忡着跟在阿什玉后面回房了。
翌日晨起,寺院仍旧飘荡着悠长的诵经声。马队就要起程了。左陈氏和她的小丫鬟竟然在庙门口等候他们。
“今日风大,夫人当心感了风寒。”阿什玉关切地问候。空空站在一边,并不吭声。
“空空师傅。”左陈氏朝着空空的身影叫道。空空兀自惊心,嗡声嗡气地“唉”了一声。
“师傅也是太原人士吧?”左陈氏问道。
“嗯。”
“师傅言语稀少,但我也听出来了——你是太原人士。我这眼睛虽然看不清了,可依稀看着,师傅的身量倒很像一个人呢。我这里冒昧地问师傅一句,你的俗名叫什么?”
“我俗名叫王纪。”空空答道,王纪王纪,就是忘记。
“可是,太像太像了……”左陈氏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师傅,我再斗胆求你一件事。”
“施主请讲。”空空淡然答道。
“师傅可不可以明日再走?我儿子今天就要来这里接我回家,我想,让他见你一面。”
“我为什么要见你的儿子呢?”
左陈氏语塞了,她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倒是旁边的小丫鬟代为答道:“夫人昨晚回去就念叨,说你特别像她的丈夫左元。夫人想让儿子来认一认。”
“施主可是说笑了。我怎么会是施主的丈夫呢?我没有妻儿。再者,我们马队岂能为我一人等候一天?恕我不能从命。再会。”空空向左陈氏双手合十行礼,转身而去。马队纷纷上马,绝尘而去。
左陈氏仍不肯回去。她望着马队离去的方向,眼前一片朦胧。她问身边的小丫鬟:“刚才那位空空师傅,上马的时候是先上右腿还是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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