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古老的大钟晃动着,在高高的哥特尖顶塔楼上发出了震响,声音足以传达到樊迪华的各个角落去。
“铛——”
原本还聚在一起的那群叫不上名字来的白鸟,惊起,扑动着翅膀四散分开了,离开这座黑黢黢的、直刺天际的钟楼。
“铛——”
三声钟响回荡于此方天地之间,再无接续,稳步地扩散出去。
听闻到了钟响之音,路上的行人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用仰视的目光望向城市中央的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心中布满敬畏之情。
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塑像,从一幢幢或高或低、样式大同小异的楼宇中拔地而起,巍峨巨大。
眉宇间,英豪之气自彰。
虽然其材质只是朴素坚固的大理石、而非富丽堂皇的金银珠宝,但仅仅依靠这样精巧又大气的雕刻技艺,便足以使得这样一位人物栩栩如生地重现于世人面前了。
面容端庄的中年男子形象,不拘一笑,身高有如顶天立地之势。
坚若磬石的铠甲,加上一杆仿佛能刺破天空的长枪,器宇轩昂。他就这么傲视着这片天地,不管是一千年、还是更遥远的时空……
而那对穿透背甲、高昂挺立的羽翼,已是早早昭明了他的身份。
——光明诸神的领袖,光明主神,奥鲁维。
“……咔。”
然而在钟声响起的时刻,在樊迪华城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却是发出了很不和谐的声音。
银牙轻咬,啃下一口苹果,连皮带肉。
咀嚼着,任凭苹果的汁液浸染长时间未曾喝过一口水的口腔。
血红色的双瞳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上的、被咬得只剩一半的苹果,没有一点遵循洪鸣钟声望向那尊雕像的意思。
“铛——”
在长时间的沉静以后,终于,第四声钟响再度发出。
黑色风帽下,血红色的双瞳中流露出了明显的厌恶之意。
藏在漆黑斗篷下的右手不禁紧紧捏住了某件冰冷的金属物件。
左手将苹果再送到了嘴前,飞快地咬下一口。
“铛——”
“咕噜咕噜……”
手随意地一挥。咬过一大半的苹果就这样滚落到了一旁的破旧地面上,沾染上泥泞。
这已经是第五声钟响了。
“……五点……整了么?”
扬起头,风帽下的目光飘忽不定地往天空扫去,血色双瞳中,映出的是一片万里无云之景。
偶尔有白色的鸟雀,扑扇着翅膀,漫无归宿地盘旋于城市的上空,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
挂在天上的斜阳,逐渐开始要贴近地平线了;连带着蔚蓝色的天际,亦蒙上了一分昏黑。
天,就要暗下来了。
五点整,就在这夕阳渐渐西下的时间,樊迪华四年一度最重大的盛事已经开始。
熙熙攘攘的人声,欢呼声,从遥远的方位传来。即使经过了无数块楼板的阻挡,依旧是这样的鲜明洪亮。
秀丽的眉头蹙起。
他将视线从旷远的天空收回,过滤掉耳畔那自远处中央广场所传出的一切嘈杂之声。
(毫无疑问,教皇……他的演说应该已经召开了。)
但,在这种举城同乐的盛事面前,血色的双瞳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被市民所遗忘抛弃的角落里,地面上没有一点整洁的迹象。黑色的油污,隔夜的饭菜,边角处生长出的腐烂蘑菇——一同散发着不堪入嗅的气味。
“……”不发一言。
背部虚靠在破烂墙面上,黑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极佳地掩护起来。
——而从斗篷散出的、鲜血的酸锈气味,则完美地与这个地方的气息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即便浸透过鲜血的漆黑色斗篷,也无法显示出血的颜色,因为它们早已被整体的黑色所取代;可浓厚的血的气味,却是久久不能消散,弥留于其上。
“……”
耳畔的喧呼声没有中断过。
(心烦……意乱了么?)
深呼吸,感受着胸口那颗心脏逐渐加快、躁动不安的节奏,血红色双瞳并没有太多的动摇。
漆黑色的身影与这片都市的阴影衔接在一起,无瑕。也只有这样黑暗而远离光明的角落才能容许他的存在,提供给他最佳的庇护。
连续三天的黑夜雨幕时间,提供给了他绝妙的舞台,使得这座繁华哥特都市的魔法防备系统在此时此刻早已全部瘫痪。
当然——
那柄隐藏于他的黑色斗篷之下的片剑,也被玷污了上百名守卫士兵的血迹。
雨水自是可以清洗掉血迹,但不能掩盖住片剑上越来越浓重的煞气,亦不能改变一百条鲜活生命悄无声息地被他所抹杀的事实。
脑海中,某些不好的记忆被牵动着,悄然浮现。
血色的瞳孔缓缓闭合起来。
心跳趋于平缓。从意识深处浮上来的东西,终究还是沉潜下去了,回到了它们该回去的地方。
(……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只需要把那个人杀死,自己就不需要再握着手上的这柄罪恶之剑了。
——今晚,便是见证这一诺言的时刻。
(那么,也该去迎接最后时刻的到来了吧?)
双手垂下,静静地安于身侧,接受着斗篷的掩护。
十月末的微微寒风扫过,虽然凛冽刺骨,对于这道身影来说、却是只能稍稍带起斗篷的衣角罢了。
既然心下的抉择早已做好,此刻也无需犹豫了。
然而,就在黑色的斗篷稍稍从墙面挪开了片刻,欲要迈开那双黑色长靴、离开这处黑暗的角落的时候……
“窸窸窣窣……”
行动中止了。
黑色斗篷下,刚刚才抬起没多少高度的长靴,徐徐收回到原地。
微风不知何时停止了,扬起几分角度的黑色斗篷又降了下去,完好地遮盖住那双漆黑如墨的厚重靴子。
整个场面安静得可怕。
“……”
血红色的双瞳漠然转回,望向后方、那声不和谐的轻响传出的方位。斗篷下的右手警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冰冷剑柄上,牢牢地。
没有多大变化的场景。
除了——
“咔吧咔吧……”
咀嚼的声音。
大口的咀嚼,仿若狼吞虎咽。
还是这样的一副昏黑的背景。
高高冷冷的塔楼,脏兮兮的围墙,破损的木板,堆积的杂物,废弃的木质车轴。
但是在某个容易让人忽视的地方,多出来了一个小小的白色。
瘦,极瘦。
瘦得双手只剩下了皮包骨头,一节节的手指骨骼在肌肤下半隐半现。
“咔吧咔吧……”
大口咀嚼声不绝于耳。
细小的、明显还未经过发育的瘦小双手,扣住了那颗咬到一半的苹果。
地上滚起的漆黑色污迹依稀存留在苹果黄白色的果肉上,将之玷污得不成样子,几乎一大半的体积都被染作了肮脏。
可她不管不顾,只是死死抓着它,生怕万一一个不小心让、便让这来之不易的食物飞走了。
“咔吧咔吧……”
黑色的污水涂到了那双原本就不怎么干净的小手上,使其变得一塌糊涂。
腐臭而肮脏的隔夜饭气味,混杂着油污,附存于刚刚在地面上滚动了好几圈过的苹果之上。可她就这样大口地啃咬着,一点不吝惜地、让那些污水随着果肉果皮一道进入干燥皲裂的双唇间。
残缺不全的牙齿,狠狠交错。
她是如此之专注——以至于到此时也没有注意到,那不知何时来到了她前面几步之遥的黑色身影。
而那道黑色的身影却也只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再不前移半分。
血红色的目光,透过风帽的阻挡,注视着这道小小的、残损的白色身影。
右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斗篷底下、寒冷无情的剑柄。
“……”
良久良久,没有出声过。
“咔吧咔吧……”
巷道街角处,空空地回荡着啃咬苹果的声音。仿佛真的除了这个身着灰白色破烂短袍的小女孩以外,再无他人。
污渍,溅落在小女孩的原本就不怎么洁净的脸颊上,更将她的丽质抹消了几分。
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
直到黑色的污渍已布满了她的整个嘴边,狼狈不堪,面目全非。
“……咔吧。”
终于,最后一口结束了。
连肉带核一齐吞并下去的,就算坚硬的果核差点噎在她狭窄的喉咙口中。
“唔咳咳咳……”剧烈咳嗽着,她还是把这“珍贵而来之不易”的粮食吞咽下去,逃脱了窒息的威胁。
单手捂着胸口,好让方才遭到“强制拓宽”的食道放松些。
“呼——”长长喘息出一口气。待到再抬起头的时候,小女孩的脸上早已充满了喜悦。
被饥饿的魔鬼折磨过无数个周天以后,几近陷入绝望当中的她,今天终是寻找了出乎意料的食物。
循着气味而来,发现了这颗果实的她欣喜若狂。
只要是一颗荒郊野外的、贫瘠无味的果实便足以延续一天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所寻找到的可是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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