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所引吴殳的记载,本作者核对过,没有错误。
明末武术家石敬岩考述
马明达
一
明代是中国武术发生重要变化的时代,也是武术家辈出的时代,人物之盛,影响之深远,是前代所不及的。
明代武术家,除了唐顺之、俞大猷、戚继光、许国威、茅元仪等这样一些功业显赫、事迹昭然的军旅武术家之外,还有一大批名不载经传的民间武术家。民间武术家中的一小部分,因为自己有著述传世,所以一直为后世所尊祟,随着时间的推移,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如明末徽州休宁的程宗猷(冲斗)、程子颐等便是如此。还有一部分,我们从文献史料中得知其姓名,有的还能稍稍考知其武艺梗概,如李良钦、李通、边澄、绵张,洪转、洪记、张松溪等,大致都属于此类。虽然这些人物大都无从详知其生平,但他们还算是幸运者,因为绝大多数明代民间武术家已经被历史的长河所淹没,以至连一点痕迹也无从寻觅了。
明代末年的情况似乎稍有不同。明自万历以降,朝政昏暗,国事日非。不久,后金国勃兴于辽水,农民军崛起于秦陇,大明王朝面临丧乱的局势基本形成。面对这种形势,使一些深怀忧国之情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东南地区的一些年轻士人。抛弃重文轻武的传统陋见,把一部分精力用之于研习韬略和武技上来。于是,他们便接触到一些原本属于社会下层、士大夫不屑一顾的民间武术家,并且与之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些本来也可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民间武人,正由于结识几个文人或教了几个文人徒弟,他们的名字和武艺被弟子记载下来,便在武术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其中有些人还成了后世拳家顶礼膜拜的偶像。
在明末这类民间武术人物中,最具代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征南;另一个便是本文的研究对象石敬岩。
大家都知道,王征南及其“内家拳”,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赫赫名声,关键在于他有幸结识了黄宗羲一门,又曾经教黄宗羲之子黄百家习武。经黄氏父子为之揄扬,真所谓“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今天竞成了许多人景仰不上、攀附不迭的古代武术奇人。石敬岩大略与王征南同时,都是明末东南人文荟萃地区的武术家。据我的粗浅探研,石敬岩的武术成就绝不比王征南低,他留给后世的武术遗产和有关他本人事迹的史料,也比王征南要多得多。然而,石敬岩身后却相当萧索,远不及王征南声名显赫。在晚近以来的武术界,王征南的大名近于无人不知;”内家拳”尽管在王征南殁后就已成了“广陵绝响”,然而今天以“内家拳”自命的拳种拳家不胜其多。相比之下,知道石敬岩的人就很少,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到过以石氏为宗的任何拳械流派。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以为原因比较多,但主要不外乎以下两个:
其一,作《王征南墓志铭》的黄宗羲,是明末东南士人中的翘楚人物,又是开创清代学术风气的大师之一。黄宗羲为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民间拳师写下洋洋数千言的墓志,乃子百家又笔录了王氏《内家拳法》,由是,凡读二黄文集者,“莫不从二黄的道德文章出发,对王征南肃然起敬。与之相比,记述过石敬岩的几个历史人物,如钱谦益(牧斋)、陆世仪(桴亭)、吴殳(修龄)等,固然也都是明清之际的知名人士,但总的来看,影响都不及黄宗羲大。钱氏是明末文坛盟主,是黄宗善十分尊敬的老师,然而当明清革代之际,他的出处大节有亏,一顶“两朝领袖”的帽子使之黯然失色。终生为弘扬石氏武艺而孜孜不倦的吴殳。乃是一位“一生困厄”又遭受世俗鄙薄的失意者,他虽在诗、史、武三方面都有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身后十分寂寥,名字近于泯没。所以,不能否认,王征南的名声的确与黄氏父子的揄扬有关;石敬岩的冷落。则与钱、吴等人自身的冷路不无关系。
其二,更重要的一点是,石敬岩的武艺以枪法为核心,兼及刀法,要之,都是临阵实用的军旅武艺。他出入于部伍而死于沙场,虽然也曾经是以传授武艺为糊口之计的民间拳师,但他的武艺基本上属于军旅武艺范畴。王征南则偏擅拳法,据载,他所传习的拳法不同于“主搏于人,人也得以乘之”的少林拳之类,而是北宋末年武当丹士张三丰所传的“内家拳”。在古代武术领域里,如果以临阵实战之效来讲,拳是“无预于大战之技”,是“初学入门之艺”,所以拳的位置远远低于实用的兵器,特别是在军旅武艺系统里。因此,即使到了拳术已蔚为大宗的明代,它也基本属于民间武艺范畴,而且此时已经出现了许多花拳绣腿之类“套子武艺”由此推之。王征南本人虽然有过一些奇异的战斗经历,但他基本上是一个民间武术家,只是他所传习的“内家拳”较之流行拳术稍有不问而已。清代中期以后,传统的军旅武术更趋衰落,近代武器的发展。使古老的弓矢刀枪之类丧失了当年的威风,只能悄然退出军旅而另辟蹊径。与此同时,早就具有更多一些体育因素的民间武艺却勃然兴起了,并逐步发展成为几乎是包罗万象的近代武术休系。近代武术与古代武艺之间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但又存在着巨大差别,存在着从形式到内容的多方面的不同。其中一个最显著的不同,就是古代武艺以军阵实用的兵器技术为主体,近代武术则以“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术为主休。从形式上看,前者以若干可分可合的单个实用方法(吴殳称“行著”)为主,而排斥“套子武艺”;后者则以套子为主要演练形式,武术的近代化是武术自身适应历史变化的结果。是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也是武术能够生存下来并继续发展的重要原因。了解了这一历史背景,石敬岩的消沉和王征南的显赫就更容易理解了。这也许就是古人常说的“人之显晦,固有时也”。
当然,我们不必对石、王二位古人强作高下轩轾之论。这二位—古代武术家各有千秋,都应当深入研究,并给予客观而公允的评价。历史是曲折的,其现象往往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石敬岩的大名直到清康熙年间。江南故老犹能言之,后来便渐渐寂然无闻了。随着军旅武艺的衰微,石敬岩及其“石家枪”都成了历史的陈迹,成了非经仔细摩娑则不辨其年代的沉沙折戟。这一历史的裁判固然相当严酷,但大体符合社会发展的法则,符合武术演变的规律。与之相比,当初名声远较石敬岩为小的王征南,今天可以说是热闹极了。然而,黄百家的一本《内家拳法》,给后世武术界带来了内家、外家的歧议纷争,并进而演义出武当、少林等无数光怪陆离的说词,自然王征南也就被自称为内家拳的人们奉为不兆之祖,被蒙上了一层层灵光宝气。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自然是武艺修养并不很高的黄百家所始料不及的。对王征南这位历史人物来说,身后走红自是幸事,然则红得到了与他本人并无多少关系,实际上成了某些人的字号和商标时,设使王征南冥冥中有知,恐怕连他自己也要为之茫然了。于是,我以为,石敬岩被人们遗忘了一百年。然而当他一旦被人们从记忆中寻索到时,他的形象是清晰的,他的武艺成就也大体上斑斓可辨。相反,百多年来不断走红的王征南,尽管名声显赫,“传人们”不计其数,然而他的形象是模糊的,要搞清楚他的真实面孔和武艺成就反需要下大功夫、花大气力,因为他已被太多的浓烟迷雾所笼罩。所以,天下之事,幸与不幸真是不好率尔判定,不好轻易地去下结论。
今年是石敬岩去世三百五十周年,谨以此文来表达我对这位杰出的古代武术家的尊崇和纪念。
二
石敬岩,名电,江苏常熟人,曾侨居长洲之彩云里。生年不详。死于明祟祯八年(1635),此时年约六十开外。据此上推,生年约当隆庆、万历之际。石敬岩死时的年龄有两说,陆桴亭说“年已七十余”,吴殳说“年六十外”。二人虽然都曾追随敬岩习武,但我以为吴殳的说法更切实际,故从吴说。
石敬岩的出身也有不同说法。钱谦益(牧斋)曾写过一篇表彰敬岩死节的文章,叫《石义士哀辞并序》,说石敬岩出身于“丐户”。所谓丐户,是起源于元代的一种最受歧视的城镇贫民户,相当于贱民。丐籍世代相传,入清后犹存,尤以让由常熟,昭文二县为多,直到清雍正八年(1730)才被彻底免籍。所以钱氏《哀辞》一起笔就写到:“所谓丐户者,吴人至今犹贱之,里巷伍陌,莫与之接席而坐。”敬岩出身丐卢的说法,亦见于明遗民屈大均(翁山)的《四朝成仁录》卷12《石电传》,及查继佐的《罪惟录》列传卷12《石电传》,但二书都可能是沿用了钱谦益的说法。钱氏《哀辞》言之凿凿,似有所据,但曾经学艺于敬岩的吴殳、陆桴亭都不取此说,而且陆桴亭曾加辩驳。我也以为钱说颇多疑点,不可据信。首先,钱氏《哀辞》起笔就写丐户之贱,再引出他与敬岩的交往,颇令人感觉钱氏有自标超群脱俗之嫌。钱氏有倜傥绝俗的一面,又确有重名轻义的短处,这是历来所公认的。所以,写敬岩身份之低贱,也就悄然抬高了自己。当然,丐户之说,也不会是钱的杜撰,可能来自于传闻,钱氏未加考究便诉诸笔墨,而且又大大谊染了一番。
其次,与敬岩有过两年师徒关系的陆桴亭在其《文集》《石敬岩传》里纠正过钱氏的说法。他说:“公(敬岩)……为元大臣,国初抑之为贫户。太史(牧斋)谓元时丐者误也,以为陆氏之说可信。第一,据钱、陆、吴三人共言,敬岩曾于万历中从都清道陈监军征讨二江苗民起义,以功受职为都司参将。后来曾在真定巡抚韩晶宇府中学练枪法。钱氏说他“有善枪者,典衣裹粮,不远数百里,尽其技而后已。”又说:“所至尽结其豪杰,诸无赖恶子具牛酒,持白金愿交欢。石君掉头去之,唯恐不速也。”这些经历和气度,绝不像一个籍在丐户的人。第二,终身奉敬岩为宗师的吴殳,乃是一个才具特异又毫无道学家气息的诗人和学者,作为系统接受并汲汲发扬敬岩武艺的人,我以为他对敬岩的记述最称翔实,然则吴殳没有提到敬岩是丐户。假如敬岩确实出身丐户,吴殳会无所讳言的,我相信这一点。第二,清光绪重修《常昭合志》卷28“人物”有《石电传》,该传也不言敬岩是丐户出身。
敬岩租上是“元朝大臣”的说法很可能出自敬岩本人。我以为敬岩有可能是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后裔。元朝灭亡后,蒙古人、色目人在明初的压制政策下大大衰落了,特别是散居江南者,往往变易姓氏以掩蔽族属,不少当年的世胄人物、军户子弟都走上靠武技谋生的道路,有些凭军功而再度崛起,有些则沦为社会上的武术职业者,其身份自然比较低下。如明代有名的“沙家竿子、马家枪”之类,大抵皆属此类人物。很有可能石敬岩就出身于一个元代有地位、入明后衰败了的世代武艺之家。因其贫困,故有丐户之说。他“长身赤髯”的状貌也多少透露出“非我族类”的消息。
根据现在所看到的资料。石敬岩的经历略可考见者有以下几点:
万历年间,常熟发生“盐盗”薛四彭等人引起的动乱,县令耿橘招募勇土将薛四彭击毙,石敬岩是应募的勇士之一。陆桴亭说:“应募之日,耿公畜之署中,自教以击剑之术。”所以敬岩的剑法实为耿橘所授。而吴殳说:“敬岩自少时受双刀法于本县令君耿橘,少不如教,为靴尖所蹙者不可胜记,日后出塞征苗,只以双刀临阵。”
耿橘,宁廷怀,号兰阳,河北献县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登进士.初任尉氏县,后调常熟县。为官清正,政声很高。后升为监察御史。耿橘是著名理学家,曾主讲并虞山书院,又精通武艺,在明代理学家中的确是不多见的文武通才。敬岩的武艺曾受教于耿橘,亦见起点之高,进一步证明“丐户”之说不可信。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敬岩曾随都清道陈监军征两江苗民。“公被重铠先登,挥三尺铁入万众中,遂破同安诸寨,以功至都司参将。”这是陆桴亭所言。钱谦益则说:“万历中,应都清道陈监军募,督兵攻同车诸寨,功多,当得官,谢归。监军没,来依余。醉后辄鼓腹笑口:石电非轻为人醉饱也。”
敬岩从征苗民一事,尚待考诸史籍。陆桴亭为敬岩作传在钱谦益作《哀辞》之后,凡与钱氏牾处.都有纠正钱说的意思。但他说敬岩积功至都司参将,好像也不大靠得住。敬岩在陈监军死后投依牧斋,看上大很像是陈监军的私从,是随军教师一类身份。明代军中确有这种人,俞大猷、戚继光等军中就多有武技教师。这类人大多来自民间,不是职业军人,也没有什么明确军职,军主可能给予某种礼遇,但其身份比较低下。我以为敬岩在陈监军处吃的正是这行饭,陈监军一死,只得另觅出路。牧斋所谓“功多,当得官,谢归”,也不免有虚美的成分。
崇桢六年(1633),敬岩到了江苏昆山县,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步。在昆山,几个血气方刚、抱负不凡的年轻人曾向他求艺,其中包括后来以理学闻名的遗民学者陆桴亭,还有敬岩武艺的主要继承人和传扬者吴殳。对一个身处草莽的民间武术家来说,得到一个杰出的学生是极其重大的事情,这不仅可以使自己名存天壤间,更重要的是能使本门武艺发扬光大,不然便多半是湮没无闻而最终与草木同朽了。当然,前提是本人确实是此道中的高手,而非故弄玄虚的江湖把势。以敬岩的苦心孤诣,得陆桴亭、吴殳这样的英才而教之,在中国武术史上真是一段令人神往的佳话。
先看看陆桴亭在其《石敬岩传》里的一段记述:
“崇祯癸酉,平湖沈公萃祯备兵吾娄,时江北海氛日甚,沈公留心武事,聘东南技勇练兵,敬岩应邀而来。同时来者有曹兰亭、赵英及少林僧洪纪、洪信之属,独公称最,自曹以下皆推服。年已七十余,犹力举千钧,盘舞丈八蛇矛,龙跳虎跃,观者皆辟易。有程某者,徽人,亦善梨花枪,妒公愤言于众,欲与公较。公与期日角技,前一夕程忽遁去。余念时事日非,倘一旦出而用世,则兵革之事所不能也,乃延敬岩而问技焉。三年中颇得其术。”
吴殳《峨眉枪法·石敬岩枪法记》云:
“崇祯癸酉,敬岩至娄,寓报本寺。余约同里夏君宣、玉如、陆桴亭拜学焉。玉如、桴亭与余同辛亥生,君宣长一年。二夏之居与余仅隔一墙,三人晓暮习练;桴亭居梢远,数日来一习手足,视三人稍疏。”
敬岩是崇祯癸酉(六年,1633)到的昆山,乙亥(八年,1635)二月战殁于安徽宿松,在昆山教吴、陆、二夏习武,首尾只二年。吴殳说:“予受敬岩戳革之法,练习二年,手臂粗得柔熟。”又说:“癸酉、甲戍,练戤革无间时者二年。”桴亭说“三年中颇得其术”,显然说多了一年。此外,依吴殳所述,诸人从敬岩习武,吴殳是发起者,事实上他也是四人中习武最有成就的一个。桴亭则因居住稍远,只是数日一来,“视三人稍疏”。然而桴亭只讲自己“乃延敬岩问质焉”,不提同学者还有吴殳与二夏。不提吴殳,很可能出于对吴殳的偏见。吴殳出身寒微,本籍太仓,因作人赘婿而移籍昆山。这在当时就遭到世俗的冷眼;加上桴亭颇以理学正宗自许,视学涉百家、兼及释老的吴殳为杂流,二人思想与学术分歧确实很大。可能因为这些原因,桴亭不愿写下他与吴殳曾同为敬岩弟子的这层关系。既然不提吴殳,二夏也就从略了。事实上,桴亭对夏玉如很敬重,他的《年谱》和《行实》都曾提到与玉如师事敬岩“习武艺”。崇祯十四年(1641)四月间,玉如以“好勇不慎”而染疾,吴殳曾约桴亭一起去看望他。过了五年,至顺治元年(1644),出门十午多的玉如突然回来,原来他已仗剑从戎,曾“孤身北侦”,归来为同学们讲述清军占领下北方的情况,接着他又要去扬州投效史可法。足见玉如是个血气很盛的志士,敬岩的弟子中只玉如一人将所学武艺用之于抗清复明的事业,可惜我们对他的史事知道的太少,还有待今后继续考索。
与敬岩同到昆山的几个人,曹兰亭,他书未见记载,不详其身份,从桴亭的文字看,似武艺仅次于敬岩者。赵英,他书皆作陈英,当桴亭记忆有误。少林僧洪纪、洪信,洪纪当即吴殳《手臂录》及其他书中所见的洪记,亦作弘记;洪信情况不明。洪纪是敬岩的朋友,曾向敬岩传授枪棍法。后来二人一起去真定拜访著名枪家刘德长。洪纪功夫“少林推第一”,所以见德长后“意殊傲蔑”,结果败在德长枪下,乃与敬岩一起拜德长为师。二人从德长凡二年,敬岩枪法大进,成为刘氏入室弟子。洪纪则不如敬岩,是故以后同到昆山时,不能不以敬岩为首了。但不久以后,此人在河南被农民军所杀。另外,桴亭所说那位不服气敬岩而又不敢如期比武的徽人程某,很像是休宁程冲斗家族中的一员,当时程冲斗已经过世,但程冲斗的枪名远播于大江南北。程氏在徽州是大族,其子弟辈习程氏六合枪者很多,所以“徽人程某”很可能出自程冲斗家族。桴亭专记此事,未尝不含有贬低程冲斗而抬高敬岩之意,后来吴殳对程冲斗系统的枪法也屡有贬词,与陆桴亭是一致的。这种态度恐怕未必来自于敬岩,乃是弟子们的一种门派自负意气。
敬岩在昆山的二年中,与吴殳、二夏、桴亭等一班弟子的关系相当密切,几乎是朝夕在一起教习武艺。当时,整个北方农民军已成燎原之势,关外满族也在秣马砺兵,准备随时入关收拾残局,崇祯统治下的大明已岌岌可危,只有江南还大致安定。吴、陆诸人都是才具杰出的年轻知识分子,他们习武,自然是有鉴于时局之危,打算为朝廷效命。敬岩虽然是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职业武师,但他的脚根也站在朝廷一边。显然,敬岩与吴、陆诸人思想立场的一致性,是他们师徒十分相得的基础。此外,对敬岩的武艺和遭遇,吴、陆等抱有同情并为之愤然不平,这不但表现在吴殳在几十年以后为敬岩所写的一系列文字中,也表现在桴亭赠给敬岩的一首诗里。诗载于桴亭《诗集》卷一,赠诗的时间正是桴亭等从敬岩习武的崇桢癸酉、甲戌之间:
赠敬岩将军
敬岩剑槊为天下第一,予从之受学,惜未尽其术
将军结发已从戎,四十余年立战功。
十月冰霜孤寨外,九秋风雨百蛮中。
但期戮力同刘杜,岂料终身类李冯!
执政无人君应恨,江湖知己尚难逢。
据桴亭自注:“但期”一句中的“刘杜”,是指明将刘綎、杜松。刘綎是抗倭名将刘显之子,勇悍敢战,善用大刀,当时为辽阳总兵。杜松是陕西榆林人,在陕西身经百战,威名赫赫,后调为山海关总兵。二人《明史》有传,均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明朝进攻后金的萨尔湖之役中阵亡。桴亭注云敬岩曾与二入同事,这似乎隐约透露敬岩也曾参加过明朝对后金的战争。总之,对敬岩的深切同情,构成桴亭此诗的主题。敬岩有四十多年的军旅经历,本来一心许国,希望同刘、杜一样既得到国家重用,也甘愿为国家血染疆场,不想“执政无人”,敬岩的才略和志节均遭到无情埋没,最后竟沦落江湖。桴亭在不平之余,想起了汉代李广和冯唐,他以为敬岩的遭遇正如同李、冯。最末一句,说即使身处扛湖,也难得碰到一个知己,言外又以敬岩知己自许。应该承认,吴、陆等排除社会上的陈见,对一个江湖武师执弟子礼,并对之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敬仰,对敬岩来说,的确称得上是难得的知己了。
崇桢八年乙亥,明末农民军在荥阳大会后,张献忠一支独自挥戈东向,向两淮流域进军。农民军攻庐州、舒城俱不下,转而克庐江等城,一时江南大震。明应天巡抚传檄苏州卫世袭指挥包文达率本卫兵进援桐城。时在昆山的石敬岩等随包文达驰援,在宿松与义军遭遇,包文达全军覆设,敬岩死于此役。关于这场战争,许多晚明史籍都有记载,对于敬岩的死,则陆桴亭《石敬岩传》和钱牧斋《石义士哀词》记之尤详,兹将桴亭所述录之如下:
“甲戍,流寇躏中都,困桐城,公与游壮士赵英从指挥包文达公援,要公与俱,公辞以老,英曰:‘我辈平居,以公为胆。公不往,我辈何所恃?’遂强公行。二月十二日,追贼于宿松,贼伏山谷中,空城以诱。我师轻进,贼伏起,断中坚为二,丈达死之。公与英犹未食,分左右备击,自辰至脯,杀贼无算。英马蹶被执,公大呼往救,枪锋所及,无不披靡,围散复合者数。已而枪折马毙,公挥短刀步战,犹力杀数十人,
至死不仆。初公与予论马槊,谓马上槊犹马上箭,对镫抹楸乃可发枪,若分骔者全持马力,倘敌马力强,能折人枪,故马槊以浑铁为贵。公之死,卒以围合敌众,抢力不及,而贼马又强。皆如其所论云。死之日,皖人异之,招其魂祀之余忠定庙下。吴人陆嘉颖赋诗哭之,买隙地具衣冠以葬。”
桴亭所述可谓详备,但略有失误的地方,也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首先,敬岩之死在崇祯八年乙亥,而非七午甲戍,对此,各家记载都是一致的,桴亭记忆有误。其次,敬岩死后,皖人祀之余忠宣公祠,而非余文定公祠。余忠宣公,即元末“节烈”名臣余阙,事迹载《元史》本传。再次,为敬岩营造衣冠冢并“赋诗哭之”的陆嘉颖,嘉定人,字子垂,明遗民。他就是南宋遗民郑所南《心史》手稿的发现者和传播者,本人有《砚隐集》。关于敬岩的死状,清修《苏州府志》、《常昭合志》及钱谦益《石义士哀辞》均言被农民军“围而斫之,头既断,犹僵立为击刺状。”唯《怀陵流寇始终录》卷8载:
“石电等下马奋槊步斗,贼骑堕地纷然。迥马遥环之,令刀槊不得及,发矢如飞蝗。(张)国维发兵不给甲,电等皆中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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