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张文应走的很匆忙。
他走过稀疏衰败的街道,走过深厚黯淡的高墙。
秋后肃杀的天空,慢慢的也被映上了几丝带有陈旧的灰色。灰色的远方,人声鼎沸,红旗招展,破旧的城市,将迎来未知的新的主人。
黑色的马匹喘着粗气,在长途奔走后,表现的十分的劳累,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
就到这里了么?
就这到这里了吧?
曾经的文明,提前的遇到了只有在几百年后才会遇到的对手,辉煌的巅峰背后,逐渐覆盖上了阴影。
“大人。”
“嗯?”
“我们该准备离开了。”
“嗯。”
张文应,秀才出身,但不仅仅只是秀才出身。
他之前的身份是锦衣卫,之后的身份是阉党,再之后的身份是阶下囚。
现在他的身份,是一个试图报恩的人。
报面前这位总督的不杀之恩,活命之恩,知遇之恩。
在那间小小囚笼里的交谈,使他很识时务的做出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选择。
“我读过书,我不是阉党。”
“嗯。”
面前的老大人并不在乎这些。
“我会相术,对大人有用!”
“那你看看老夫的面相如何。”
老大人笑着,看着这么一个小人物的笑话。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很懂人心买卖的家伙,于是几句巧言令色,获得一个不怎么自由的自由。
“果然你懂相术啊!”
于是获得了一个不能公开的奔走的资格。
张文应恭敬的等待着。
许久之后,杨鹤终于有了回应。
“王越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问这句话的时候,杨鹤有些迟疑。
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何会冒出来这么个妖人,这么个妖人说着那些大逆不道的实话,这么个妖人用那些大逆不道的道理来做事生活……最要紧的是,这么个妖人居然还做成事情了。
于是张文应一愣。
接着露出了苦笑。
“王越吗?”
他在农民军的营帐里见过那个年轻的革命军的首领,想起了这么个人物各种的狂妄,各种的表演,还有各种的疯癫。
最后长叹一声。
“亡天下者……必此人!”
不是春秋古文常说的“王天下”,而是“亡天下”。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王天下”只需要“修文德,施仁政”,然后“广收民心”,自然最后“大事可成”。但是“亡天下”,不仅仅只是“亡大明”,而是连大明之后的之后一起给亡了!
“天下将亡,那妖邪早已通天了!”
江山可以改朝换代,王朝可以盛衰无常,然而天下却不会变,大道也不会变。
但是,看似不会灭亡的天下,似乎快要灭亡了。
“天道不正常了!”
如果天下不再是那个天下,又会是什么呢?
“不能……招安么?”
打不过就招安,就羁縻,就各种分化瓦解,这是士大夫对于“梁山好汉”们常用的招数。皇帝是好的,士大夫是清廉的,坏的只是阉党。
“招安?”
张文应露出了不恭的嘲笑。
“大人能招安天下所有人!但唯独王越不能招安!大明能和任何反贼妥协!但唯独要和王越势不两立!”
张文应跪了下来。
“因为王越想的,可不只是当皇帝而已!或者对他来说,兴许给个皇帝都嫌小!”
张文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
他是个秀才,是个特务,但是同时也是个学过屠龙术,屠龙术的意思是无用之术,太平盛世的,没有那个正经子弟会考虑如何在乱世如何如何。但是这么个天下将乱未乱的时代,张文应明白天下的事情不只是几句仁义道德所能概括的。
贪,王越身上有着历代枭雄明显的特质。所不同的是王越非常的贪,能够贪天下的都是大枭雄,但是贪的全天下都满足不了这个人,又会是什么?
所有的一切阴阳术数,八卦相术都看不透一个人,都不明白一个人最后要走到哪里时,谋士开始了对自身的怀疑。
逆天行事,却不亡不灭,自然妖邪的不正常。
于是这种贪就在张文应的脑子里变得可怕了起来。
他无法想象王越得了天下后会做什么,原先的一切经验都在王越给出的新的答案面前失去了颜色。
若天下没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会怎么样?
若王越成了新的圣人又会如何?
不可想象,也不能想象。
杨鹤默然无语,手中的一卷誊抄的《唯物史观》从手中滑落,砸在了青石板上。
这么本书是铜川大会后广泛印刷的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的署名标上了反贼王越的大名。
但是这么本书却相对晦涩难懂,仅仅通篇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还有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各种历代故纸堆里的经济数字,看上去就让人头大,远远比不上一套有插图版本的《三国演义》更加受到土著干部们的喜爱。
当然,这么一本书王越也不期望手下的土著们能立刻看懂,但是很快学过屠龙术的张文应却看懂了。
张文应看懂了之后,捎给了杨鹤一本自己批注过的抄本。
当然刚开始杨鹤是拒绝的,毕竟这么一本通篇白话的所谓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作为这个时代的顶级读书人,他是心存疑虑的。所以他要先试一下,忍着对于各种半文不白的恶心,杨鹤硬着头皮啃了一晚上。
然后在张文应看了之后是什么样子,杨鹤就看完之后是什么样子了。
最让他惊心动魄的是这么一句——“对封建王朝盖棺定论。”
“封建”说的不是宗周的“封邦建国”,而是维系着目前的道德体系的“仁义道德”,这样的“仁义道德”解释了所有人的大权所来的“正当性”,“君子”何以为“君子”,而“小人”又何以为“小人”,“君子”为何能有权,而“小人”为何又没权,还有“小人”为什么要接受“君子”的统治。以及现在的“君子”统治的方法,或者说把戏——坑蒙拐骗杀打抢流等等等等。
杨鹤每每读到这里,就感觉到自己像被拔光了衣服一般难受。但是他又必须读下去,因为王越不是一般的反贼,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反贼。只有了解他的想法,才能明白为什么他和别的反贼有着不同。
但是面前这本王越丢出来的小册子,似乎比万历朝李贽的《焚书》更让人惊心动魄。因为李和尚也只是说说,但王越却开始做了。
还他么成了气候!
“离经叛道”这件事,做!比说更加骇人!
而且还他么成了气候!
“天道不正常了!”
杨鹤想起了张文应的话。
他明白《唯物史观》的那句“盖棺定论”,意思就是要把儒家的“春秋笔法”盖进棺材了。
“你可以死了!”
只有死人才能定论,才能写墓志铭,才能任人评说。
于是这几天,杨鹤一直在看着小册子发呆。
权力分封,土地矛盾,还有王朝如何治乱循环,以及这样治乱循环的天下如何终结。
试一条新路。
王越最后这么说。
天下轮回循环,总该试着走条新路了。
不然死了那么多人,又回到了原点,岂不是毫无意义。
“不,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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