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玻璃窗里映照着木质办公桌的笨重与沉稳。两人一排,三个一列,校对科办公室里深藏着几个惯于字斟句酌的人。
舒林生身处其中,矩状布局的临窗一角。他佝偻着身子,烫虾的体态,颔与颈贴着前胸,眼不离笔下半寸。
上了十来天班后,林生已然明白,专业校对是件枯燥乏味的工作,简直可以称作人生折磨。桌子左侧,是一个可以自由伸展的稿架,上面铺放着稿件原文——字迹或娟秀,或狂放,或沉静,或遒劲,当然也有潦草不堪——林生每接到一件任务,首要的就是先把稿件的文字细看一遍,与其说是通读,不如说在逐字辨别,关键的地方连标点符号都要分清,特别是长得像双胞胎的冒号和分号。“先把面上的弄全乎了,里头的就有把握;把上面的弄懂了、悟透了,下面才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是他上班后听到的第一条戒律。向他发布戒律的是他的师傅,就是邵大姐的老公,校对科的“一把手”——科长吴发生。
林生原来只闻师傅,未见其人,在办公室时曾从电话本上查过这位科长的大名,不由沾沾自喜。他的名字竟和自己尾字相同,师徒二人,珠联璧合,正应着《易经》上的“生生不息”,其兆元(大)吉。既是如此,纵是没有邵大姐的美言,他也会亲自带这个徒弟。见了面,林生先是施礼,后才仔细端详,原来师傅其貌不扬,瘦瘦小小的,比起人到中年甚是福态的邵大姐小了一圈。接触多了,就领教到他话多,虽不全是至理名言,倒也有不少很是受用。只是他那名字,时常让林生浮想联翩。吴发生,听起来又像是无法生,如果邵大姐当年怀孕迟点,责任可不在她啊!不过他很快就从副科长徐秀波嘴里知道,人家“吴一把”儿女双全,小儿子正好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颁布的那一年春天。她在向林生透露这事时,语气里飘出浓浓醋意,顺便将自己这辈子可能只有一个女儿的遗憾和盘托出。林生可不关心家长里短,他在一心熟悉校对业务的空隙,拼命培养“校对工作的事业感、使命感”,有时还是无法回避“吴发生”这三个字,愈琢磨愈觉得这名字有味道,有学问,甚至道出了人生密码:按照老子哲学“无为”理论,无发生就是无为而发、自然而生;就眼下工作而论,无发生就是无错发生,这名字似乎决定他天生就是为“校对事业”而来的。“在大机关的办公室里做事,无官一身轻,无过就是功,无错就是正,领导不找你麻烦,就是不小的光荣”——这是吴科长给林生讲的第二条定律。小小的印刷厂,在他嘴里竟是铁定的“大机关”。林生这才明白,原来邵大姐那两条忠告,只不过是从老公这里贩去的沧海一粟。这些格言警句,看起来简单平易,可用到工作和为人处事上,实在是贴切,受用。体味着这些,林生渐渐觉得,自己虽然没读研究生,好像也得到了一名导师,工作的导师,人生的导师。
然而林生毕竟是很有思想的林生,他无法忍耐生活过于刻板、没有新鲜事情发生,就像自己在田间林野就要寻觅新奇的虫子,在煤矿挖煤总想在石壁上找到龙蛇印记,在大学听课时再三挖掘授课老师的奇特之处,乏善可陈时就从他(或她)的五官整合或者袅袅余音里提炼出“干枝梅”、“刮锅器”之类绰号来一样。对吴科长传授的校对业务,他自要欣然接受,把那些技艺演绎一至三遍,三遍之后便觉索然寡味,比如师傅要他把新排出的清样逐行折叠,放在右侧,每看三五个字,眼睛就要转向左侧原稿上校核,这就是所谓“行折字抠”。林生坚持两三天,就觉得脖子快要酸到泡梅罐子里,而右手那张叠成几十道格格的纸,虽然不像夏天野地里睡觉时被屁股蹂躏过的蕉叶那样皱皱巴巴,至多也不过三伏天小女生手里的袖珍绢扇那样小里小气。加之校对科里二男五女,除了吴科长就他一个男员工,活脱脱像扇子皱折里的虫子一样憋屈。于是林生突发奇想,何不来点创新,提高校对效率?他看到左侧原稿架上有个印着蓝字的标尺,灵机一动,午休时找来一块暗褐色的马粪纸板,用刀裁割成正方型,中间挖出一个长长的方形,三号字宽窄,八个字长度,往需要校对的清样上面一放,“留白”处透出的,便是要校的文字,聚焦特准。这时原稿架上闲置不用的标尺也派上了用场,他用左手中指划着标尺上下游走,食指和大拇指“掐着”要校对的内容,右手无名指和小指按着“漏字板儿”由左向右逐行“扫描”,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铅笔透过漏洞在校对过的字下划道道,如此这般,竟然在三分钟内校完了一张清样,比科里原来规定的每小时四页,效率整整提高了五倍。
林生暗自欣喜,面上却不敢放肆。“低调,低调!规规矩矩做事,夹着尾巴做人!”他在心里重复着师傅一再强调的第三条定律。为了隐藏内心喜悦,他一连三次借上厕所为由,跑到外面放风透气,最后一次居然长达七八分钟。
“舒大才子,肚子不好?像是拉稀?”最后一次回来,位置在门口的带班副科长徐秀波开始质询。
校对科下午通常只有两个人在岗,其他几位,要在晚上和周末轮流值班,以备核校领导新批下来要印发的紧急文件。
“嗯,是的,中午吃了个破皮桃子。”林生讪讪回应。
“你手里那份校样,非常重要,再过半个小时,必须交到我手里。”徐副科长的语气里,带有几分责备。
林生回过头来,发现那张一向洁净漂亮的椭圆脸,略微有点拉长,像每一只成年母鹅都曾产过的初生蛋,其实更俊俏。于是给她个笑意。
“严肃点!别跟我嬉皮笑脸!看你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是完不成任务,上面可得找咱们麻烦!”徐副科长的批评,因有“上面”和“咱们”等词,林生一点都不畏惧。
“科长,我负责的五页,已全部校完。请您过目。”林生站起来,把校样和原稿集于一处,交给徐秀波。
“怎么可能?我这儿四页,还剩一页多呢!”副科长有点惊讶。
“您先帮我检查,剩下的一页,让我来校吧。反正离交稿还有十五分钟呢。”
徐副科长满面犹疑,将手里已经折叠尚未展开的清样交给林生,就像送过去一柄可以消暑的小纸扇。
林生将它展开,压在自己发明的“舒氏校对尺子”下,左顾右盼,上游下移,不到三分钟,全部搞定。
“你这坏家伙,神啦?五页校稿,四十来分钟,还上了三次厕所,居然一个错都没漏下?!”徐副科长眉下凤目圆睁,胸前竟然有些波涛汹涌。
“科长,你看这。”林生笑着将手中的“利器”递了过去。
“这破玩意儿,顶用吗?快给姐演练一遍!”
见她不再讥讽自己是“舒大才子”,还以姐姐自称,林生愈发不觉生分了,煞有介事地将所谓发明演示一番。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这么一搞,姐以后可就舒服啦!”徐副科长这句特别亲昵的话,让林生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不知如何应答。
“小黄,爱林!快来看啊,舒大才子的新发明,简直神了!”徐副科长走到门口,对着临近右侧的办公室发声。
“什么发明啊?”林生熟悉且感激的黄爱林走了过来,虽然身上还是那件劳动布的工装,里面仿佛加了束腰和托胸似的,身材愈发纤细,与肥美的徐秀波相比,倍加窈窕。
“林……”徐副科长说了半截,陡然转了口风:“舒大才子,你再给小黄表演一次!”她催促着。
林生得意洋洋地再次表演,这回更加顺利自然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搞校对,而是在舞文弄墨,犹如苏东坡在给弟子们演示,什么叫做“行云流水”。
“哇噻!真的好神啊,林生!”小黄不禁高声赞叹,脸上漾起崇拜神色,嘴角向上一翘,绽出浅浅的微笑。
林生这才注意到,她的左唇上角,有颗小小黑痣。
林生来到校对科正式上岗,变化最大的就是小黄。原来她素面朝天,从不粉饰,像一只还在努力札根吸水的月季,枝条中规中矩,叶子却是涩涩的。一个年轻男人的到来,就像突然飞来一只蜜蜂,花枝的前端兀地顶出了骨朵,没几天就成了含苞待放的蓓蕾,到了眼下,竟然花蕊纷呈,芳心悠颤了。
先是出于感激,后是工作上不断接触,林生与小黄在一起独处,不是天经地义,也是理所当然。有家的人下班就回家,没成家的就要多加班,何况一个是实习生,别人一个还没入编呢。在那个电脑刚刚出现、远未流行的年代,打字员是办公室最为热闹的职位之一,领导决策她先知,文件出台她先看,更重要的是,她和校对之间,一个启后,一个承前,互相依托,形影不离,要想工作出成效,必须配合很默契。
自从林生的“神器”问世,小黄就成了第一审检员,她不仅用新打出的校样考验林生,还经常自用“神器”,先行校对,搞得不太通畅时,就有理由唤来林生,究根问底。
“喂,喂!你们两个不打字,不校对,挤成一堆儿,搞什么搞?”一听这严肃中带着浑俗的话,便知是科长吴发生在发声。
听到这,小黄迅速回到隔壁右侧房间,林生也会连忙坐定,只有徐副科长无所畏惧地向外看着,脸上露出既惊又喜、稍嗔方怪的神色。
“上午研究室那份急件,校对完了吗?”吴科长接着问。
“完了,早就完了!请‘一把手’验收!”徐副科长没好气地,将一沓校过的清样塞进他怀里。
吴发生翻了翻校稿,又数了数实际张数,眉头一皱:“怎么,前面五张,还有最后一张,竟然没校?”
“什么叫‘没校’?错的地方全标出来了,难道你看不见?”徐秀波的回答也没好气。
“没有折痕,”吴科长右手撮了撮清样,特意扬起最后一张:“这一页虽折了,印痕很浅,分明没有做到‘行折字抠’!”
“抠什么抠?把该挑的错全挑出来,就是完成任务。”副科长敢于这样顶撞科长,林生觉得很少见。
吴发生做出不屑于和女人计较的样子,径直走向窗前:“林生,前几页是你校的,怎么连折痕都没有?”
林生从容应道:“师傅,您先看看有没有错。出错了,责任在我。”
吴发生仔细看了看校样,上面确实标着各种红色记号:误者红色圈出,颠倒者两折钩回,疏漏者行下补写,行上加“V”,除了没有折行,一切中规中矩。
“不行,你们没走校对程序!”吴科长有点恼怒,冲着林生直瞪眼,很恼火他坏了规矩。
副科长却将战火引向自己:“我说一把大人,现在讲究的是结果意识,只要该纠的错纠出来了,校稿与原稿保持一致,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你何必非要死教条,讲什么破程序?”
“破程序?程序可是经验里总结的,千锤百炼,几辈子校对员才积累出这些程序,怎么可以随意破坏?在校对科,程序意识比结果意识更重要!舒林生你初来乍到,更要遵守,不能违背!”吴科长大声说着,再度绕过徐秀波,矛头指向徒弟。
“林生他初来乍到,勇于大胆创新,我们应该支持才对啊,我的吴一把同志!”徐副科长一面替林生解围,一面和一把手冲突,因为激动,她面上有些发红,越发衬得脖子和胸脯白嫩。
吴发生听到这儿,好像发现了新线索,急忙走到林生身旁,眼睛略一搜寻,便搜寻到了业务之外的东西。他拿起那块黄褐色带洞洞的纸板,“呵呵,这屎黄的漏洞,就是你的创新?在办公室里过家家呢?走,到我那边去!”说完,就甩下敢与他较劲的副科长,直接返回左边那间小房子。
林生好像被抓住了短处的孩子,不知所措地跟着大人,等着挨克。
徐副科长却在旁边拉他袖子一把,小声说:“林生,你是对的,你在创新,在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别认输,跟他争个明白!”
林生一边慢慢地走向屋外,一边从右耳朵里扔掉副科长愤愤不平的话语。“低调,低调,试用期间,不与任何人争执。”邵大姐的话早在左耳朵边响起。他像电影里某个犯了错的小学徒,被师傅抓住小辫子,揪着耳朵跟,走进那个只放一张办公桌、一个铁皮柜的半间办公室。之所以说是半间,是因里面的半间被隔了起来,放上一张铁架子床,上下铺,值夜班的校对员,可在那儿休息待命。
“把你这破玩意儿,噢,所谓创造发明,给师傅演示演示。”科长一脸严肃,将原稿放在办公桌左侧,抽出最后那张虽折叠而未被手指压过的清样,递给林生。
林生岂敢怠慢,只能再度规规矩矩地演示自己的发明,由于已演多次,这一回更加娴熟,觉得自己就是《庄子》里解牛的庖丁。
“唔。你小子,脑子还真好使。”吴科长竟然赞许地点了点头。
“师傅,用这种校对法,可以提高效率三倍以上!”林生虽有点飘飘然,却未夸大其辞。
不料他师傅连连摇头:“提高三倍以上?你以为是好事?”
“那……”林生如同坠到五里雾中。
“提高三倍效率,那就意味着,我手下六个校对人员,只保留两到三个就成。要是上级认可了你的方法,改变了原有程序,我们校对科就有三四个人,无需再做原来的工作……”
见到科长停了下来,林生便问:“节省人力,难道不好?”
“好你个头!要是两三个人就能做完现在的工作,我们科里的人员编制,就要减少一半以上。你这个新来的大学生,还有编外人员工黄爱林,第一拨就得打发掉!厅里压缩人员编制的文件刚刚下达,厂长正在那里为难呢,我与他争论了半天,才保住七个编制不动,这个发明要是上面知道了,你小子就和那发明一样,都成了损人不利己的坏东西!”
林生恍然大悟。天哪,难怪说机器人多了,人类的饭碗就少了。自己标新立异,搞出这么个破漏尺,没想到会让科里三四个人丢掉饭碗,而且直接受害人便是他这个见习生,还有那位非常可人的编外人员黄爱林。
“师傅,真的没想到,我这么瞎鼓捣几下,差一点给科里造成大麻烦,对不起。”林生急忙向科长赔不是。
“你小子脑子好使,我早就知道。不过,在大机关里工作,一定要守规矩,重程序。前人定下的规则,不要轻易去碰。宁愿磨洋工,也别瞎折腾。这是又一条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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